大暑,小福山下的吉祥村。
女子身穿樸素簡單的赭色衣裙,右手挎著竹編的菜籃,左手牽著個吃饅頭的小崽,精挑細選著菜攤上的薺菜。
“因因,假如一棵薺菜三文錢,娘買了四棵,應該是多少錢?”
小崽抬頭看向她手心里蔫巴得不知放了多少天的薺菜,猶豫片刻,小聲說:“娘親,薺菜沒有這么貴。而且,這棵已經蔫了,我們不要買。”
“都說了是假如,你算一算,會花多少錢?”女子揉了揉他的小腦袋,把那把薺菜擱在他面前,循循善誘道,“娘敢打賭你算不出來……”
話音剛落,菜攤老板忍無可忍地抖著腿道:“小娘子,你到底買不買,不買給別人騰個地兒。”
聽到老板的話,女子瞇起眼瞪向他,掏出幾個銅板拍在他面前,挑出幾棵新鮮的薺菜拿走:“沒事因因,咱們回家再慢慢算。”
見她作勢要走,菜攤老板捏起那些銅板數了數,急切道:“你這當娘的還教孩子算賬呢,應該是四文錢,你給多了!”
聞言,女子臉色青了又黑,羞惱地轉過身來從他手里摸走一枚,方要離開,又瞥見小崽在盯著自己看。
要以身作則,要以身作則。
她身形頓了頓,輕咳了聲,對那菜攤老板客氣禮貌地行禮:“在下銘感在心,謹謝不已。因因,跟老板道謝。”
小崽懵懂地點點頭,學著她的樣子,彎腰行禮,慢悠悠軟綿綿地道:“在下銘感在心,多謝老板。”
老板納悶地盯著她帶孩子離去,低聲嘟噥:“這小娘子說話怎么奇奇怪怪的。”
一個買菜的老婦人悄然湊上前來,輕聲道:“那小娘子住在小福山,聽人說原先她和夫君是私奔出來。
可惜她那夫君吶,竟然不慎失足掉下懸崖摔死了,她一下子成了寡婦,一個人養大孩子不容易,估計正是因為死了男人才變成如此瘋癲。”
聽到她的話,老板有些憐憫地望向那女子的背影,嘆了口氣,“現下這世道,到處都是可憐人。”
老婦人應了一聲,同樣滿面愁容:“誰說不是呢,我還聽說最近南邊有魔頭在殺人,指不定哪天就跑到咱們村來,晚上可千萬得鎖好門。”
老板聞之色變,心有惴惴道:“魔頭?什么魔頭?”
“你連這不知道?”老婦人緊張地舔了舔嘴,壓低聲音道,“世上有種專門殺人取樂的魔頭,殺了人還要把血和肉都吃干凈,別說老人小孩……他們連狗都不放過。”
“老天爺,這可了不得了。”老板嚇得不輕,忙要把攤子收起拉著車回家,思緒一頓,他又想起那帶著孩子的可憐小娘子。
不多時,楚黎正帶著小崽在街上亂逛,忽然被人攔下。
“小娘子,小娘子!”
那人竟是方才賣薺菜的老板,楚黎臉色難看些許,上下打量他,冷笑道:“你總算想明白剛才是你算錯了?我就說該是五文錢吧。”
老板沒想到她還記著這茬,顧不上跟她爭辯,只匆匆忙忙道:“不提這個,最近一定要鎖好門,關嚴窗子,聽說有殺人魔頭要來吉祥村,小福山就在旁邊,沒準魔頭還會跑到山上去呢。”
楚黎怪異地瞥他一眼,把小崽往身后拽了拽:“說什么胡話,你腦子壞了吧……因因,這句別學。”
小崽點了點頭,有些害怕地抓緊了楚黎的衣角。
見她不信,老板苦口婆心地說:“那些魔頭連老人小孩甚至是狗都不放過,會吃人肉的,你務必當心,我就說到這里了,還得趕著回去收攤呢。”
他說完便走了,留下一頭霧水的楚黎和小崽。
一大一小對視一眼,因因擔憂地小聲問:“娘親,世上真的有魔頭嗎?”
楚黎抿了抿唇,同樣被那老板說得有些不自在,握緊小崽的手,低聲道:“別怕因因,肯定是剛才算錯賬他覺得丟臉,所以才來嚇唬咱娘倆。”
嘴上這般說著,胸口卻不由多了一絲煩躁心焦。
她并非沒有聽說過類似的傳言,先前的確有人曾告訴過她,世道并不太平,有很多潛伏在暗處的魔頭一直在作惡。
這話正是楚黎那死了五年的夫君說的。
他說世上有魔,那就一定有魔。
只是,楚黎從未想過自己也會碰到魔頭,她原本生活長大的地方和小福山不同,那是富裕奢靡之至的城池,每天都有無數背著長劍的修士從街上走過。
夫君說,正是有那些修士在,魔頭才不敢到城里殺人。
可小福山和她原本住的地方天差地別,這里沒有修士,窮鄉僻壤,人煙稀少,附近攏共也就三兩個小村子。
倘若真有魔頭闖進這里……一定會死很多人。
沒事,不會的。
哪有魔頭會到這么偏僻的地方來呢?
正值暑氣,天候本就悶熱難耐,楚黎拉了拉領口,眉頭緊皺。
“回家吧,今晚娘給你包薺菜雞蛋包子。”
“嗯嗯。”
*
入夜,云邊無端打了道白閃,天色驟然陰沉下來,緊接著,大風來了,帶著濃郁的土腥氣莽撞地闖進山間,漫山竹林嘩啦啦作響,田地里的禾苗被吹得不住搖晃。
發鬢被吹亂,一張灰撲撲的臉從雞窩里抬起來,望向那烏云密布的天空,手心還抓著四五個雞蛋。
那雙明亮如珠的眼眸劃過一絲錯愕,眉頭忽皺,楚黎匆忙地把雞群趕進雞窩里,又朝不遠處的槐樹下揚聲道,“因因,要下雨了,到娘這來!”
槐樹下,正蹲在樹邊看螞蟻搬家的小崽抬起頭,顛顛兒地跑來,抓住了她的衣角。
民間諺語,三伏天氣多暴雨,一下便是四五個黃梅天。
這雨怕是不好停。
楚黎抓小崽柔軟的小手,用蒸熟的熱乎乎的雞蛋給他暖手。
籠屜里的包子散發出陣陣香氣,再等一會就能吃。
楚黎用木凳抵住門栓,聽到門外如同鬼哭狼嚎般的風聲穿過山間寰宇,心中暗暗慶幸,至少她和小崽還有一間屋子遮風避雨。
要是擱在從前她在街上要飯的時候,別說住的地方,下了大雨只能往別人家宅子的屋檐下躲,被下人發現還會挨頓打。
其實也可以像其他乞丐那般在破廟里躲雨,但她不敢和男乞丐睡在一起,只能流落街頭。
那時可真冷,一下雨,寒氣似乎能鉆進骨頭里,就算裹上十件破布爛衫也無濟于事。
不過今時不同往日,她現在有房子住,會做飯吃,她那死人夫君還給她留下一筆錢,足夠她花很久很久。她的因因聽話懂事還聰明,已經很幸福了。
楚黎倏然想起院子里還晾著白天洗好的被褥,她心頭一跳,趕緊起身去搬被子,否則被梅雨打濕就會有難聞的潮味。
小崽見她搬開木凳出門,把雞蛋囫圇地塞進嘴里吃掉,連忙跟上她一起去收被子。
“因因,你怎么出來了?”楚黎看著小崽顫顫巍巍地立在風中,不免心疼地喊道,“快回去,娘自己來就好!”
因因搖了搖頭,伸出細瘦的小胳膊幫她抬起那些被子,努力地大聲道,“我要幫娘親的忙——”
聽到他的話,楚黎心尖軟塌一片,守寡的五年里,若說這世間唯一能令她感到美好的存在,大抵就是她的因因了。
頂著山間的狂風,兩人把院子里晾曬的軟被摘下來,恰逢大雨傾盆而落。
“娘親,我、我抱不動了……”因因吃力地把那被雨水打濕的被子扛在頭頂,兩條小短腿晃晃悠悠險些站不穩。
楚黎同樣搬不動,如果是干的被子倒還好,這濕透的被子沉了一倍不止,四面八方還不斷吹來狂風,光是站穩都已經竭盡全力。
她咬緊牙,干脆把那被子胡亂疊起來,扛在肩上。
這點重量算什么,以前她為了討點飯吃,還給酒樓搬過大白菜呢。
寒冬臘月里,一整車的大白菜。
她一個人,才十幾歲,瘦得半點油水都沒有,扛著那些大白菜一棵棵運進酒樓的后廚,就為了能吃頓熱飯。
雖然那些黑心的混賬最后只扔給她幾個凍得發硬的饅頭,和一小碟狗都不吃的咸菜。
“有的吃就不錯了,還想吃肉?你這些活要是讓我們酒樓的伙計干,哪用得著一天,半天就能搬完,我給你飯吃是可憐你,還不快滾。”
她從小就瘦,又風餐露宿,哪里比得上那些身強力壯的伙計。
不過那時,楚黎領悟到一個道理,那就是世界上沒什么事是她干不成的,她咬咬牙使使勁就能做到。
“因因,去給娘親開門。”楚黎扛著那疊沉重的被褥,在風中每一步都走得極度艱難。
雨越下越大,天空好似完全沉入黑夜。
小崽應聲跑去開門,兩人一前一后地邁進家門,像落湯雞般渾身都濕透。
楚黎把被子往地上一丟,脫力地癱坐在地,朝小崽招了招手:“因因,過來。”
她心疼地捧住小崽被雨水打濕冰涼的臉蛋,輕聲道:“晚上娘給你燒熱水洗個澡,先去把衣服換掉,不然會著涼生病的。”
不能生病,生病會死的,她認識的乞丐大多都是病死。
小崽卻沒有回答她的話,而是直勾勾看向她的身后,聲線略有些發抖。
“娘親,他們是誰……”
楚黎困惑地望著他,半晌,循著他的視線回過頭去,身形驟僵。
轟隆一聲雷響,慘白的閃電將小屋照得極亮,空氣中彌漫著濃郁不化的血腥味。
三張如同惡鬼一般的面具,如同地獄里爬出來的羅剎,手上執著沾滿鮮血的長刀,面具上獰笑的鬼臉森寒而陰冷,或坐或立,漆黑的瞳孔不見半點光,直勾勾盯著她,像是暗夜里覬覦獵物的野獸。
“最近一定要鎖好門,關嚴窗子,聽說有殺人魔頭要來吉祥村,小福山就在村子旁,沒準魔頭還會跑到山上去呢。”
“那些魔頭連老人小孩甚至是狗都不放過,會吃人肉的!”
楚黎的腦海憑空浮現菜攤老板的聲音,悚然的冷意攀上脊背,呼吸停滯,
眼前這些人,或許不是人。
——是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