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十五)
手被緊緊攥著,楚黎想抽回來,沒抽動,有些氣憤地盯著商星瀾的臉側。
他又發的哪門子瘋?
這修士她從來沒見過,而且人家一看就氣度不凡非池中物,她上哪認識這種人物去?
似是察覺到她的不滿,商星瀾轉眸看向楚黎,死死盯著她臉上的神情,“你呢,阿楚,可覺得謝離衣這個名字耳熟?”
楚黎皺緊眉,剛想毫不客氣地甩他一句耳熟個屁,話未脫口,她忽然愣住。
謝離衣?
蒼山派,謝離衣。
脊背一陣酥麻,楚黎胸口微窒,倉皇地垂下眼,“沒聽過。”
怎么會這么巧,偏偏是謝離衣?
撒謊。
這副表情,分明就是知道這個名字。
商星瀾眸光漸冷,沒有拆穿她,只松開她的手,走到謝離衣面前,親自為他斟了杯酒。
對方起身接酒,同他輕輕碰杯。
謝離衣還是覺得這家人很不對勁,前日他收到消息,有弟子發現疑似魔尊無名的線索,朝水柳城方向而去,他立刻趕來,沿途皆沒發現任何魔修的痕跡。
唯獨到了這里,他在山下的吉祥村聽說了一件很奇怪的事,村子里有個名叫趙老二的惡霸,和他幾個手下一夜之間離奇失蹤。
有人說,他們最后一次出現,是去了小福山。
故此謝離衣懷疑魔尊等人極有可能是路過了小福山,順手殺掉了那幾個惡霸。
本是打算碰碰運氣來找尋一下其他線索,沒想到會見到如此奇怪的一家人。
成親這般重要的大事,竟然連賓客都沒有,到處都倉促詭異極了。
他斂起眸,不動聲色地將杯中酒用靈氣蒸發,“恭賀公子新婚大喜,不知公子如何稱呼?”
商星瀾將杯中酒一飲而盡,淡聲道,“我姓商,你喚我一聲商兄便是。”
謝離衣倏然怔住,“姓商?”
是他想的那個商么?
怎么可能,商家人怎會流落在這等偏僻之地。
倘若真是商家人,那他反倒會放心一些,畢竟那是修真界公認的正道標桿。
楚黎聽著他們的對話,心中惱火更盛。
混賬無名,竟然敢偷用她夫君的名字,他也配?要不是小崽頸子上還戴著那該死的“平安鎖”,她真想立刻戳穿他的身份,好叫謝離衣把他砍成血霧。
謝離衣,那可是謝離衣,肯定能打贏的,別說一個小小的無名,就是再來十個無名他肯定也能打贏,那畢竟是被劍仙從乞丐窩里一眼看中收作關門弟子的修煉天才。
她必須想辦法告訴謝離衣這有三個魔頭,恐怕這是他們母子倆唯一能逃出生天的機會了。上天當真待她不薄,如此絕境還把謝離衣送到了她身邊。
小崽揪了揪楚黎的衣角,輕輕道,“娘親,他說恭賀新婚大喜,是誰要成親?”
楚黎神色微滯,做了個噓聲的手勢。
小崽想起她的叮囑,乖乖閉上嘴,眼底含著些許擔憂。
其實他不是不懂,只是他知道自己什么也改變不了。
如果爹爹還活著……
算了,活著也沒用,說不定還是要靠他們自己。
楚黎揉了揉他的小腦袋,低聲安慰,“別多想,會沒事的,一會看娘眼色行事。”
小崽點點頭,失落地牽住她的手。
楚黎牽著他走向謝離衣,學著商星瀾的模樣倒了一杯酒,“我家因因今年五歲,我打算以后讓他去當修士,謝大哥可否幫忙看看因因的資質?”
聞言,謝離衣緩緩抬眼看向她,很普通的凡人女子,其他人有些不對勁,但這個女子和她的孩子看起來倒是很尋常,掌心略有些粗糙,想來平日是會干農活的。
若真是商家人,會娶這樣一位農戶女子倒也不奇怪,畢竟聽聞商家嫡子還迎娶過乞丐為妻,大抵是不在意所謂門當戶對的。
他又將目光投向稍顯怯懦的小崽,伸出手,“把手給我。”
小崽抿了抿唇,老老實實地把手遞上去。
謝離衣捏著他的腕子,一寸寸向上捏,眼底掠過些許訝然,“根骨不錯,體內靈氣充沛,而且是很少見的純正靈氣。”
楚黎眼前一亮,接著他的話茬往下說,“還請謝大哥指導因因兩招,看看他有沒有慧根。”
她朝小崽使了個眼神,小崽立刻會意,從地上拾起一根木枝充當長劍。
聽到她的話,商星瀾掩在袖內的指微微蜷起。
笨透了。
這薄情寡義的畜生都把她忘個一干二凈,竟然還堆著笑臉去討好。
“我不是說過我會教他?”
商星瀾的聲音乍然響起。
楚黎動作微頓,頭也不回望著謝離衣道,“對,因因先前學過一些招式,正是他教的,可他不如謝大哥是正經修士,我想著還是要讓謝大哥再看一看才是。”
商星瀾睜了睜眼,呼吸緊促。
又是如此。
在楚黎眼里,他什么都不如謝離衣。
“學過一些?”謝離衣的目光在他們身上看過,復又落在小崽的臉上,“那便隨意展示兩招,不要耽擱了你們拜堂成親。”
小崽點點頭,握著那木枝揮舞起劍招,他雖只學了些皮毛,但也足以看出他與生俱來的天賦,姿態行云流水毫無贅余,干脆而精準。
謝離衣定定看了一會,心中徹底確信商星瀾的身份。
小崽展示的招式,是商家流水摧葉第一式,蒼山派內也有很多商家弟子,所以他了解這招。
真是沒想到在這里能遇見其他修士,不過這也說明魔尊并不在此地,否則商兄不可能毫無察覺。
“怎么樣?”楚黎滿眼希冀地望向謝離衣,期盼著他能發覺這里有三個慘無人道強占民婦的大魔頭。
謝離衣沉吟一聲,頗為中肯地評價,“天資很好,你夫君的教導也不錯,只是動作生疏,需要勤加練習。”
楚黎臉上笑容逐漸消失,“沒了?”
謝離衣瞥她一眼,醞釀片刻,“我嘴笨,不會強行夸人,抱歉。”
“……”楚黎心涼了大半。
這謝離衣也不行啊,沒認出魔頭身份不說,連魔頭的招式也看不出來,蒼山派干什么吃的?
她失望地收回視線,一轉頭,卻對上一雙冰冷陰郁的眼。
楚黎心頭驟跳,還以為自己的意圖被他發現,忙伸手牽住他,“夫君,謝大哥夸因因有天資呢。”
商星瀾沉沉望著她,回握住那沁著冷汗的手。
狡猾至極,只會在這種時候喊他夫君。
沒關系,他們的賬成親之后慢慢算。
“還沒拜堂,不能這么叫。”他淡淡道,拉著楚黎走向屋內。
楚黎每一步都走得如赴刑場,如果她注定逃不過這一劫,為什么老天爺偏偏還把謝離衣送到她身邊?
兩人走進屋內,商星瀾將喜帕蓋在她頭頂,就像當初他娶她回家那樣。
眼前一片鮮紅,楚黎只能看到自己的靴尖,和商星瀾緊緊牽著她的手。恍惚間她還以為是故景重現,身邊不是魔頭,而是她真正的夫君。
“一拜天地。”
顧野十分自覺地充當起媒人的角色。
成親還挺好玩的,倘若換個人便沒意思了,可新郎官是無名,他怎么想怎么覺得有趣。
魔尊娶妻,此事要是傳出去,民間不知會多出多少話本子來。
商星瀾帶著她轉身面向天地,輕輕放開楚黎的手,俯身一拜。
余光瞥見楚黎一動未動,他瞇了瞇眼,低聲道,“平安鎖。”
楚黎咬了咬牙,不得已俯身參拜。
天地可鑒,她不是自愿的!
“二拜高堂。”
商星瀾帶著她轉身過來,淡聲道,“下一個。”
爹娘不在,有什么可拜。
“是。”顧野笑了笑,又揚聲道,“夫妻對拜——”
楚黎深吸一口氣,面向身旁人,潦草敷衍地彎了下腰。
商星瀾緩慢俯身,目光落在她頭頂喜帕,眸底暗流涌動。
心頭是喜是悲,說不清,道不明。
怎么一轉眼,他們之間會淪落如此模樣。
他平靜起身,淡聲道,“你真的不認識謝離衣?”
楚黎微愣了下,不明所以地望向他。
“我給你機會,再去問他一次還記不記得你是誰。”商星瀾閉了閉眼,低低道,“平安鎖沒有什么陣法,只是普通的金鎖,你無需顧慮,去問吧。”
楚黎磨了磨牙,“你又要干什么,我都說了我們不認識。”
整天不知道發什么瘋,總說些莫名其妙的話。
商星瀾短暫沉默片刻,輕描淡寫地道,“你不問,我會直接殺了他。”
他緩慢轉過頭來,湊近楚黎些許,聲音更輕,“你大可以看看,是我不如他,還是他不如我?”
修真界高手如林,天資聰穎者千千萬萬似過眼云煙,還沒有人敢在商星瀾面前自稱天才。
謝離衣,一根手指便能摁死的人,也配跟他相提并論。
這句話,他早就想說。
若非顧及楚黎真心將謝離衣當成哥哥,他甚至根本不會記住這個名字。
聞言,楚黎愕然看著他,還沒見過這么不要臉還自負的人,“你也太瞧得起自己,你以為你是誰啊,那可是謝離衣……“
話音落下,她倏忽意識到自己說漏嘴,心頭咯噔一聲。
商星瀾幽幽轉眸。
“你不是說,你們不認識么?”
楚黎簡直想找個地縫鉆進去,臉上滾燙,不由自主抓緊了衣角。
“是!我是認識他,關你什么事?”
商星瀾胸腔積郁的火氣被她激起,冷笑道,“我現在是你夫君。”
楚黎神色微頓,恍然大悟般望向他,“你就因為這個生氣?因為我說你不如他,吃醋了?”
不是,她只是隨口一說而已,這人怎么動不動就吃醋,沒完沒了的!
商星瀾沒說話,神色冷然。
楚黎憋悶地瞪著他,咬牙吐出幾個字,“我是認得他,可他不認得我啊。”
“是么,”商星瀾漠然道,“既然他把你忘了,那我去幫你報復這個背信棄義的小人,如何?”
見他轉身要出門,楚黎連忙摘下蓋頭,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將人攔住,“誰跟你說他背信棄義?”
商星瀾:“我猜的。”
楚黎又急又氣,生怕他真去把謝離衣殺掉,他把話說得那么肯定,萬一真有打贏謝離衣的實力,那她逃走的希望又要破滅了。
“他從始至終就不認識我!”
話音脫口,商星瀾身形僵住。
他緩慢轉過頭來,望向楚黎。
楚黎無可奈何地輕吸了口氣,認命般道,“你能不能別總是臆想,誰告訴你我倆從前認識的?我跟他今日是第一次見面,只是從前聽人說過他的名字而已。”
她根本不認識謝離衣,只是偶然聽說過有個很厲害的、曾經當過乞丐的修士,幻想那人會是她的哥哥,能夠保護她。
在她嫁進繁華奢靡的商家后,見到無數厲害的修士和法力高強的夫君,她唯一能夠保護自己不受傷害的方式,只有撒謊,欺騙。
在吵架時搬出謝離衣來,是想告訴商星瀾——她不是沒有退路和依靠的,休想欺負她。
只有楚黎自己清楚,她什么都沒有。
顫顫巍巍、戰戰兢兢地給自己套上了一層看似堅固不可摧的外殼,包裹住脆弱無助的自己。
那時候她也不過只有十六歲而已,這便是她生存下來的方式。
謊言笨拙,漏洞百出,她夫君卻偏偏沒有發現。
剎那間,商星瀾腦海一片空白。
他茫然半晌。
眼前仿佛浮現出楚黎第一次同他提起謝離衣的場景。
那時她躲閃的目光,低弱的聲音和心虛的表情,逐漸變得清晰。
原來是這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