成武十九年,冬雪初至。
戶部侍郎家的大小姐姜漁,將將過完十八歲生辰。
她卻一點兒都高興不起來。
上個月的生辰宴本是平平無奇,她不過邀請了幾個關系過得去的小娘子,其中就包括安定侯家的柳小姐。
柳小姐走的時候,是她家里二哥來接,姜漁沒放在心上。
誰知第二日就傳出消息,說她假借生辰之際與柳家二郎私會,講的那叫一個有鼻子有眼,還說不少小廝丫鬟都親眼撞見。
當天她爹下朝歸來,臉色難看得跟撞鬼一樣,不分青紅皂白斥責她一頓,勒令她禁足三月,罰抄《女訓》兩百遍。
姜漁滿頭霧水。
直至今天,她收到了陳王的請帖。
“小姐,陳王殿下為何會想要見您?”侍女連翹遲疑又惶恐地問。
陳王傅笙,當今圣上三皇子,半數朝臣看好的下任儲君。
本不該與姜漁有所交集。
如今卻邀請她至郊外私宅一會,是何用意,不問自明。
“燒掉吧。”姜漁冷靜地說,“你沒收到過請帖,我也沒見過陳王。”
連翹似要說些什么,但最終毅然點頭:“是,小姐,我們千萬不能答應他!”
縱使陳王再有權有勢,也不能這么折辱她家小姐!
連翹走后,姜漁繼續提筆抄書。
其實從謠言傳開后,她就明白發生了什么,這份請帖不過坐實了她的猜想。
——她活在一本小說里。
十八年前,她穿越這個世界,最初并沒有前世記憶。隨著年歲漸長,那些與此世截然不同的回憶,開始潮水般涌現腦海。
正如現在,她可以確信,她穿進了一部狗血虐文。
男主是陳王,而她是女主。
上個月長公主府興辦賞花宴,她受邀參加。宴席過后陳王聲稱對她一見鐘情,欲求與她親近,她下意識拒絕,轉頭逃走。
于是就有后來這一出,她蒙受污蔑,無力澄清。
這份請帖更是明明白白傳達出陳王的意思——要么從了他,要么,等著他更進一步的手段。
姜漁選擇后者。
她等著看。
一整日下來,姜漁抄書三遍,累得倒頭就睡。
夢里她拿著鋤頭把陳王栽進地里,暢快的笑聲回蕩整個夢境。
可惜只是夢而已。卯時一刻,姜漁遺憾地從夢中轉醒。
被禁足之前,每日卯正要向父母請安。
據姜漁了解,長安絕大多數家里都沒這個規矩,是她爹窮講究,子女跟著受累。
如今雖然禁了足,免了請安,可生物鐘已刻進骨髓,她不得不醒。
又在床上賴了會,她認命地爬起來,洗漱過后接著抄書。
這次抄的卻并非《女訓》,而是一本外面時興的游記,比抄《女訓》認真多了。
姜漁親娘死后,她爹抬姨娘為正妻,她在家里存在感漸低,日子越發拮據。
連翹手藝巧,精通刺繡,為賣錢繡過不少東西。尤其每逢年關,為了替姜漁添補衣裳首飾,更是常常熬至深夜。
姜漁不忍她勞累,也曾主動學習繡藝,奈何水平有限,能賣則賺得幾枚銅板,賣不出去的時候更多。
幾番折騰下來,姜漁終于找到自己擅長的方向——抄書。
她能模仿各類字跡,抄書的速度快且準確度高,賣出去能賺不少錢,連翹總算不用繡到眼睛生疼。
也因此,姜漁最盼她爹罰她抄書,最怕的就是罰她跪祠堂。前者容易,后者躲不掉。
禁足的日子,午飯自給自足。
她娘生前在院子里建了座小廚房,旁邊是一小片菜圃。
她和連翹一起對付著炒了兩盤菜,吃完回桌邊繼續抄書。
晌午過后,連翹從外面掀起簾子走來:“小姐,老爺在正堂等您。”
她一臉擔憂,顯然怕姜漁又挨罵。
姜漁只笑一笑,擱下筆,道:“為我更衣吧。”
兩人去到正堂。
戶部侍郎姜訣剛參加宮宴回來,還是一身正經官袍,像是有什么急事,來不及換下就在此等她。
“爹。”
姜漁敷衍地行禮。
難得她爹沒挑她的刺,只是往椅子上一坐,深深嘆了口氣。
姜漁:“爹,您叫女兒有事?”
姜訣:“唉!”
姜漁識趣地住嘴。
毫無疑問,她爹年輕時是有名的美男子,不然她娘不會背井離鄉,毅然隨他北上。
可十幾年過去,這張臉就只剩皺紋和滄桑,他終于抬頭,審視著她道:“今日宮宴,陛下親自為五皇子說親,相中了丞相府的三小姐。”
說罷輕啜一口熱茶,等待姜漁回話。
姜漁遲疑片刻,答道:“天賜良緣,可喜可賀。”
姜訣:“……”
眼角狠狠抽搐兩下,他驀地放下茶杯,臉色陰沉。
“成就了五皇子的姻緣,淑妃娘娘便隨口提到梁王,說他年滿弱冠卻孑然一身,是時候找個會照顧人的姑娘。”
姜漁恍然。
梁王,即廢太子傅淵。
說起他的經歷,大魏百姓無人不曉。
三歲通文,四歲習武,十二歲監國理政,十五歲從軍征戰,劍斬敵將首級。
十七歲,獨當一面率軍出征。此戰大捷,太子立下赫赫戰功。
據聞其凱旋當日,百姓夾道相迎,無數長安女兒的花朵手帕飄向太子,引為一時美談。
可大約上天也覺得,太子這一生過于順遂。
去年初春,太子再度奔赴邊關。
就在他走后不久,太后壽宴發生變故——年幼的十皇子遭人毒殺。經輪番徹查,最終結果竟指向蕭皇后及其兄英國公。
是年四月,英國公以結黨營私、謀害皇嗣、藏匿兵器等多項罪名,抄家問斬,蕭皇后畏罪自盡。
五月,太子歸長安,未及進宮面圣,當街射殺朝臣。朝野震動,帝王大怒,帝欲持劍殺太子,眾臣阻攔,遂貶作梁王,幽居長安一隅。
這些故事姜漁都耳熟能詳。
她不動聲色問:“父親何故提起梁王?”
姜訣疲憊地說:“淑妃稱你與梁王有舊,上個月還曾于賞花宴上吟誦詩句,字字和梁王相關。”
這倒出乎姜漁預料。
她真情實感發問:“女兒和梁王素無來往,更不曾為他吟詩,淑妃何出此言?”
姜訣瞥她一眼,似冷笑:“梁王字觀塵,你吟誦‘塵不到,時時自有春風掃’,豈非意指梁王?”
“………”
這也行?
在姜漁生活的時代,有一種人無論你說什么,他都能解釋成“悼明之作”,姜漁覺得淑妃就頗有這方面的天賦。
心里的吐槽沒半點流露出來,姜漁面色沉痛:“父親,女兒絕無此意——”
姜訣手一揮,打斷她:“這些都不重要,但我看陛下的意思,是有意為你和梁王指婚。”
姜漁稍頓。
原著劇情,正是從此拉開帷幕。
淑妃按陳王指示,污蔑她對廢太子余情未了,引陛下生出賜婚之心。
人人皆知太子不好美色,且經此變故,性情暴虐無常,一旦嫁過去便兇多吉少。書里的女主害怕了,她不得不向傅笙妥協,答應他的求娶。
怎料傅笙猶不滿足。
成親前夕,他故意制造女主和柳家公子的偶遇,并帶人撞個正著。女主名節受損,不堪為正妃,含淚嫁與傅笙做妾。
這之后就是長達百萬字的虐戀情深。
女主先后經歷小產、斷腿、中毒等厄運,終于被傅笙折磨死。傅笙則幡然醒悟,追悔莫及,為保護女主骨灰,死于廢太子發起的宮變之中。
姜漁的評價是:……
但凡有把狙,她早就狙死這倒霉催的狗東西了。
姜訣見她低頭不語,以為她又沒放在心上,霎時胸悶氣短。
他這個女兒,自幼只跟她娘親近,偏生她娘又是個拎不清的,從來不考慮怎么給閨女找個好夫婿,慣得她越發不馴,養出一身怠惰習性。
奈何已經如此,他沒好氣地道:“陛下的心思,我也猜不準,總之你做好準備吧!”
姜漁抬眸:“先皇后亡故不足兩年,陛下便要為梁王賜婚嗎?”
雖說按大魏律法,生母先亡而其父在世,守孝只需一年即可。但長安士子多重家風,稍微講究些的都會選擇守孝三年做做樣子。
“住口!”
誰知聽了她的話,姜訣陡然怒喝。
“這是你能議論的事嗎?還不是你自己闖出的禍?你跟柳家二少勾勾搭搭被人傳出去還不夠,背地里竟敢肖想梁王!”
姜漁:“……哦。”
“是我疏于教導,才讓你做出這等不知羞恥之事,敗壞姜家門楣!”
她爹批判得那叫一個痛心疾首。
姜漁習以為常,時不時點頭應和,以示悔過之意。
“老爺,老爺!陳王殿下來了!”
就在姜漁忍不住想翻白眼的時候,小廝匆匆跑來通報。
與之一同響起的,還有那不緊不慢,皂靴踏地之聲。
上月漢陽長公主府,就是這樣的聲音追逐著她,令她連做幾日噩夢。
姜漁知道,他是來找父親提親的。
來不及了。
她霍然旋身,跪倒父親面前,震聲道:“父親,女兒愿嫁梁王!”
腳步聲停止了。
連急忙起身迎接陳王的姜訣,都一時愣在原地。他不敢置信:“你說什么?”
“父親,我愿嫁與梁王為妃,請父親成全女兒。”姜漁再度說道。
縱使背對門外,也能感受到來人陰冷黏膩,如毒蛇般攀附脊背的視線。姜漁挺直身子,面不改色。
她聽到姜訣倒吸一口涼氣,估計想罵她,但沒罵出來,而是扭頭賠笑道:“殿下,您怎么來了?姜某有失遠迎,請殿下恕罪。”
“無妨,只是今日朝堂上有些事,還要與姜大人探討。”
陳王的聲音從身后傳來。
莫名停頓兩秒,他似笑非笑說:“姜小姐對皇兄一往情深,真教我等感動,侍郎大人不如成全了姜小姐罷?”
姜訣聞言,恨鐵不成鋼:“小女無知,讓殿下見笑。”
又瞪姜漁一眼,沉聲道:“回去繼續抄書,好好想想先生教給你的道理!”
姜漁平靜俯首:“是。”
自始至終,她沒有回頭,就這樣跪在原地,聽兩人交談的聲音逐漸變遠。
許久,緩緩吐出一口濁氣,她在連翹攙扶下起身。
后背出了層薄汗。
她不在意地笑笑,輕拍連翹的手以作安撫,抬腳向外走去。
沒等兩人走到院子,就被宮里來的人攔下。
為首的太監笑呵呵道:“圣上有令,宣姜家長女入宮。”
*
梁王府與外界截然不同。無論春冬,皆一派寂然,處處是蕭瑟之意。
好在午后的陽光明媚,驅散寒風料峭。
侍衛初一吃飽喝足,來湖邊陪他家殿下釣魚。
梁王府不算大,占地最廣的就是這汪湖水,冬天一到,湖里的魚都蟄伏起來,但他家殿下不在乎。
從年初開始,傅淵天天來這釣魚。
他壓根釣不上魚。
誰讓他只下魚鉤,不放餌料?起初有幾條傻魚上過當,可他不吃魚,又原樣丟回湖里。
一來二去,再沒有魚上鉤。
初一看不下去,有回偷偷潛進湖里往他魚鉤上掛魚,暴露后差點被一竿打死。
日子總是這么無聊。
好在今天,他帶來了新的消息。
“殿下,今天宮宴上,淑妃按陳王指示點明您與姜家大小姐有舊情,保不準陛下會不會給您賜婚。”
他附在殿下耳邊悄悄地說。
傅淵沉默。
初一湊得更近:“姜家大小姐長得好看,但跟陳王有過書信往來,我懷疑她是陳王的眼線。”
“……”
“殿下,您怎么看?”
傅淵:“我耳朵聾了嗎?”
初一:“啊?”
傅淵面無表情:“你靠太近,魚都跑光了。”
初一下意識望了眼湖面,湖面毫無動靜。
“……還跑光呢,您倒是能釣到魚再說這種話。”他小小聲嘀咕。
顯然,傅淵非但沒聾,聽力還異常敏銳。
他沒說什么,拄著拐杖起身,騰出椅子的同時把魚竿扔到地上。
意思很明顯:你來。
來就來!
初一不甘示弱,一屁股坐到藤椅上,甩出魚竿緊盯湖面,氣勢洶洶,目光灼灼,不肯錯過丁點風吹草動。
一刻鐘過去,初一氣定神閑。
兩刻鐘過去,魚兒繞著空鉤晃了一圈,初一額角流汗。
三刻鐘過去,傅淵忽然出聲:“上鉤了。”
水面微微波動,初一不做他想,立馬抬竿收線。
魚鉤空空如也,身側傳來傅淵冷漠的嗤笑。
初一兩眼發黑。
又被殿下當猴耍了!他怎么就是不長記性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