殿下來這做什么?總不會是特地陪她用膳吧?
這個念頭從腦中一閃而過,姜漁尚未反應,傅淵已看向她,不咸不淡道:“過來。”
文雁悄悄退下,姜漁沒法,只好走過去坐到他對面。
他看上去不像來吃飯的。
無論何時,那張臉的表情都紋絲不動,渾身散發拒人千里外的陰沉氣息。
姜漁和他打完招呼就不再言語,也沒問他為何過來,心想興許是眠風院景色好吧。
午餐比早上好不了多少。
涼拌時蔬,清炒胡蘿卜,清炒春筍,青菜豆腐湯。
姜漁眼睛都閉上了。
……這廚子是兔子成精了嗎?
她決定下午去廚房看看。不過眼下,只能先把這些吃完。
她擰緊眉頭,一筷子一筷子塞進嘴里,吃飯的速度堪比生病吃藥。
好不容易吃完一碗,抬頭發現傅淵才用了半碗飯。他放下筷子,依然坐在那,靜靜看著她吃。
姜漁默然埋頭,加快進食速度。
傅淵忽然問:“昨夜睡得如何?”
姜漁吞咽一頓:“很好。”
“嗯。”
“……”嗯是什么意思?
秉持禮尚往來的原則,姜漁同樣問他:“殿下睡得好嗎?”
傅淵懨懨地回:“不好。”
準確說是根本沒睡著。
他本就睡眠頗淺,何況臥榻之側多出一個閑人,還是個居心叵測的閑人。
夜里他聽著她的呼吸聲,抬起手掐住她的脖頸,她竟不曾醒來。捏住她的鼻子,也只是給他一巴掌。
他說:“我要殺你了。”
她還是沉沉地睡著,仿佛什么都不知道。
即便是裝的,但真有這樣好的演技,他亦無話可說。
姜漁不懂他在想什么,聽他說睡不好,頓時眼前一亮,反手將胡蘿卜推出去:“那殿下多吃胡蘿卜,助眠。”
傅淵說:“是嗎?”
姜漁熱情點頭,神色無比真誠。
傅淵把胡蘿卜拿過去,沒有表情地吃光。
她大概不知道,在她撒謊的時候,看他的眼睛會眨得很快。她的眼眸不夠黑,總是泛著琉璃色的光澤,騙人時都不顯得黯淡。
她騙他的第一件事,居然是因為不喜歡吃胡蘿卜。
傅淵無所謂吃進嘴里的東西是什么味道,他只是諷刺地想道——身為陳王的奸細,連這點苦都吃不下,真不知道傅笙是怎么教的。
考慮到他那皇弟一向廢物,倒也不足為奇。傅淵擦凈嘴角,淡聲說:“成婚前三日,我都在眠風院過夜。除此之外,每逢十五十六我會過來,其余時候你盡可自便。”
姜漁眨眨眼。
她似乎弄懂了,今天傅淵過來并非覺得在眠風院用膳風景好,而是把這當做了新婚丈夫的責任。
她彎起眼眸,情不自禁露出一點笑。
“是,殿下。”
傅淵靜了片刻,垂下睫毛斂去眼底的嘲諷。
在他曾經救她的時候,她分明一次都沒笑過,足以見得今日的笑有多么虛偽。
他真應該殺了她。
又或許解決完傅笙,她就會離開,用不著他動手。
傅淵從腰間摘下一枚鑰匙,扔了過去。
姜漁手忙腳亂接住。
她抬頭,傅淵冷聲說:“庫房的鑰匙。”
姜漁遲疑:“交給我保管?”
傅淵:“去看,有喜歡的就是你的。”
她下意識接話:“那不喜歡的呢?”
他便愈發冷漠:“砸了。”
姜漁反應過來,這是要把庫房里的東西都送給她了。
快速將嘴角壓下,她裝出矜持的模樣:“這不好吧,殿下,我……”
傅淵:“你想好了再說。”
姜漁:“……”
姜漁:“謝謝殿下,妾身都喜歡。”
說完就見傅淵臉色有所和緩,顯然對她的回答比較滿意。
原來殿下有送人東西的癖好,姜漁默默收好鑰匙,心道這習慣一定要保持下去。
待送別傅淵,姜漁迫不及待,第一時間跑去庫房。
文雁替她打開門,眼前光彩驟亮。
縱然有了心理準備,姜漁仍結實地倒抽一口氣。
這也太、太太太多了!
文雁為她介紹:“這架子上的,都是蔡管家負責從東宮帶過來的。”
姜漁給蔡管家點了個贊。
文雁接著指向角落里灰撲撲的箱子:“這些是陛下賞賜的。”
由于無人打理,鑲嵌滿寶石的木箱,此刻蒙上不少灰塵,黯淡失色。
皇帝御賜,倒是不好亂拿,姜漁把目光轉向方才的架子,越看心情越輕快。
即便這些大多為皇家制造,能看、能用但不能賣,姜漁也很知足,實在不行就從衣裳首飾里扣幾顆寶石偷偷賣掉,總歸比沒有好。
只是興奮勁過去,那股“無功而受祿”的疑惑也涌上了心頭。往外走時,趁四下無人,她悄悄問文雁:“殿下今日把這些東西送我,是什么意思?”
“當然是希望您能夠高興。”文雁笑答。
姜漁欲言又止,梁王就算瘋了,那也是送人下地獄,而不是當善財童子給人送錢啊。
大約是她臉上迷茫太明顯,文雁略微沉吟,道:“王妃應當不會一直留在王府吧。”
姜漁沒料到被人看穿,她不想撒謊,沉默著沒有回答。
文雁并不在意,解釋說:“把這些送給您,待您離開王府,照樣能衣食無憂。”
可梁王為什么要這么做?
這句話尚未問得出口,兩人就走到后廚門前,姜漁終究沒有多言,按捺疑惑看向廚房里忙活的人。
這是梁王專用的小廚房,有一名廚子,一個打下手的。打眼望去,桌上、菜簍里一應素色蔬菜,只幾顆雞蛋勉強算得上葷腥。
姜漁內心已是涼透,莫非梁王府真窮到吃不起肉的地步?
文雁像要解釋什么,這時蔡管家趕到了,歡喜地說:“王妃原來在這,老奴剛要找您。”
姜漁說:“找我做什么?”
蔡管家:“殿下吩咐了,說您最喜歡吃胡蘿卜,讓我務必通知后廚,今晚、明晚、后晚,都給您做上胡蘿卜。”
“……”
他擠了擠本就不大的眼睛,笑如燦花:“老奴從沒見殿下對一個人這么上心吶。”
“哈哈,是嗎。”
他的笑容揚起來,姜漁的笑卻僵在臉上,堪稱殺心暴起。
蔡管家緊接話鋒一轉,說道:“他還讓我告訴您,若有其他愛吃的,一并告知下人,今天下午就出去采買。”
嗯?
姜漁看著他,確認了他的意思,道:“那,我列張清單給他們吧。”
她將平時她和連翹愛吃的食材都列出來,加上豆豉、花椒等調味品一起。
蔡管家收好遞給一旁的侍女,正是先前為姜漁送飯那位。
侍女一臉鄭重,跟接收軍機似的,正色道:“王妃放心,奴婢一定完成任務!”
姜漁:“辛苦了。”
侍女磕磕絆絆:“不、不辛苦!”
等她跑出去,姜漁聽到她和外面的小丫鬟道:“你們看,我說的沒錯吧,王妃真的像仙女兒一樣!”
姜漁:“……”
之前擔心王府的下人不喜歡她,果然是想多了。
她問文雁道:“府里的人原來是能出去的嗎?”
文雁便為她解釋,自傅淵來此地,成武帝命侍衛嚴厲看守梁王府,每日只準一人出入,且往來都要接受搜查。
姜漁道:“既有人出去采買,為何這里只有素菜?”
文雁嘆息:“殿下不能沾葷腥,我們下人偶爾吃些,也做的味道很差,慢慢就做得少了。”
姜漁訝異:“殿下不能吃葷食?”
文雁說:“見到就會想吐。”
姜漁環視四周,驀地想起一件事。
去年春,太子出征夜國,最終在無風谷遭遇埋伏,鏖戰之下,僅余十三人突圍。
消息傳到長安,眾人嘩然,姜漁費了很大力氣,想多打聽些有關太子的事。
據說,那是一場空前絕后的慘戰,五萬大軍葬送沙場,蕭淮業將軍更是于敵人包圍中墜馬,手無寸鐵被砍成爛泥。
那時姜漁只當訛傳,蕭小將軍騎藝精湛,絕無墜馬可能,何況太子寧死不會讓他孤身被圍。
但現在看……或許是真的吧。
回想清單上滿滿的肉類,姜漁不免踟躇:“可我方才點了許多葷食,殿下看見不會厭惡嗎?”
“這……奴婢也不太清楚。今日一早初一來告知奴婢,要我照顧您在府里的衣食起居,萬事以您為先。”
“初一?是昨日接親的侍衛?”
“您見到的應當是十五,他二人皆為殿下親衛,也是府里僅有能和殿下說上話的人。”
姜漁點點頭,示意知道了。
文雁:“徐大廚本是國公府的灑掃小廝,我們幾個都不會做飯,只有他手藝尚可,所以才擔任了廚子。”
徐廚子很年輕,是個白凈小生,聞言靦腆地沖姜漁笑笑,小聲說:“對不起,王妃,小人廚藝不佳,讓王妃受苦了。”
文雁也道:“府里條件簡陋,王妃若不習慣……”
話雖如此,她暫時也想不出好的辦法,歉意地說:“奴婢定會嚴格督促他們鍛煉廚藝,委屈您多忍耐些時日。”
姜漁完全能理解,這里不比現代,各類菜譜和教學視頻一搜就是,要想無師自通學會做菜可不是件容易事。
但……
“我們雇不到廚子嗎?”姜漁拋出疑問。
就算陛下停過梁王府半年的爵祿,總不至于連廚子都雇不起吧?
說到這,文雁的表情一言難盡:“是五皇子殿下,他勒令全城廚子都不準來我們王府,否則就是跟他作對。”
姜漁:“?”
這才是真實的宮斗,威脅全城廚子企圖餓死皇兄。
她沒忍住笑了一聲,在文雁疑惑的目光中,指了指菜板道:“我可以用嗎?”
“當然。您……”見她熟練抄起菜刀,文雁呼吸一滯,“您要親自下廚?”
“是啊,你想吃什么菜?”
“不可!您是王妃,我們豈能勞您大駕?”文雁語氣急切。
“是啊王妃,您快把刀放下!”徐廚子慌得快哭了,滿腦子都是完了,他做飯太難吃逼得王妃想不開要親自動手。
姜漁挑了挑眉:“就做揚州炒飯吧,剛好有現成的材料。”
眼見攔是攔不住,幾人膽戰心驚圍在一旁,眼也不敢眨,全神貫注盯緊姜漁切菜的手。
等到配菜備齊,油入熱鍋,幾人才回過味,察覺不對——
這生火的姿勢,這切菜的手法,怎么這么嫻熟啊?
再回過味時,熱浪襲來,爆炒聲響起,不多時香噴噴的揚州炒飯出爐。
文雁、蔡管家和徐廚子:“!”
廚房外聞訊趕來,踮腳看熱鬧的丫鬟小廝也傻眼了。
他們都做好王妃沒炒出樣子,昧著良心開夸的準備,可是現在一看,居然做得光澤誘人,香味止不住地往鼻子里鉆。
姜漁特地多做了些量,挨個盛出來分給他們。
“嘗嘗怎么樣。”她說,“可惜沒有雞湯,不然味道更好。”
這時間大家都吃過飯,分給每個人的量不多但也足夠。眾人眼巴巴地守著,誰先分到就能收獲旁邊人羨慕的眼神,然后狼吞虎咽。
聞著味過來的林雪第一個吃完,仰頭感嘆:“一年了,一年了啊!終于吃了頓像樣的飯!”
一句話,把大家說得都要哭了。
姜漁哭笑不得,看著一群人跟小雞仔似的埋頭苦吃,安撫道:“我一個人能做的份量有限,等我把你們教會了,你們就都能做自己愛吃的。”
蔡管家不假思索:“王妃做的,就是我們最愛吃的。”
林雪翻了個白眼:“看你那急著諂媚的樣,王妃哪有時間給你做飯?剛才也不知道跟旁邊學著點。”
又一個丫鬟端著空盤,慌忙道:“呀,我們把王妃的份給吃光了!”
姜漁被逗笑了,調侃說:“是啊,我要餓死了,這可怎么辦呢?”
小丫鬟急紅了臉,支支吾吾說:“我、我把這個月的月錢賠給您……”
姜漁笑道:“我自己有月錢,要你的干什么?你們還有什么別的想吃的菜,我再做一份不就成了?”
眾人眼睛一亮,嘰嘰喳喳:“我想吃羅漢齋!”
“你別難為王妃,薺菜豆腐羹就不錯,簡單又省事。”
“我不挑食,王妃做什么我吃什么。”
“你們人太多啦,我們一起投票吧,總不能讓王妃都做一遍。”
姜漁撐著腮,笑意盈盈,絲毫不覺聒噪,極有耐心地聽著。
文雁和蔡管家對視一眼,露出由衷的笑顏。
*
相較熱鬧的小廚房,另一邊的別鶴軒要冷清得多。
書房內,初一手舞足蹈,繪聲繪色,將方才廚房發生的事悉數告知傅淵。
梁王立于窗邊,一言不發地聽完,血色殘陽穿透窗欞,卻分毫沒能照亮那雙陰郁冰冷的瞳眸。
如他所料,她昨夜根本沒有睡著。
察覺他并未入眠,便一直等待動手時機,直至今早終于確定這個法子不可行,轉而想要下廚,在飲食上動手腳。
妄圖給他下毒的人很多,如此明目張膽,她還是頭一個。
“好演技。”
也好膽量。
傅淵涼涼地說完,吩咐初一:“不必阻攔,看她能做到什么地步。”
初一悄悄抬眼,舔了舔嘴角:“那屬下能吃王妃做的東西嗎?聞起來香死個人。”
傅淵笑了,說:“吃啊,你不吃,本王怎么知道有沒有毒?”
初一撓撓后腦勺,決定豁出去了:“好,就算死,屬下也要吃到王妃做的飯菜!”
傅淵奇異地看著他:“你真的這么想吃?”
初一猛點頭:“您不知道,那揚州炒飯,嘖嘖,香味四溢,色澤金黃,不止是香,還炒得粒粒分明,那叫一個地道!出了東宮,屬下再也沒看過這么好的菜色,聞過這么香的味道……”
傅淵說:“你過來。”
初一乖乖地湊近。
傅淵一手抬起,飛快地點了他的啞穴,全程不給任何反應空間。
“好了。”他道,“滾。”
初一:“……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