城外十里鋪,廢棄皇莊。
這地方早年間是皇家的產業,后來荒了,四周的高墻倒是還沒塌,墻頭上插滿了碎瓷片,黑乎乎的口子對著天。
雪下得更緊,蓋住了地上的泥,卻蓋不住這院子里那股令人作嘔的味道。
餿水味還沒干透的血腥氣,混著廉價脂粉那股甜膩膩的香,直往鼻孔里鉆。
“嘩!”
一桶混著冰碴子的井水,兜頭潑在青磚地上。
地上橫七豎八躺著十幾個女人。
冷水一激,身子猛地抽搐。
馬三妹縮在墻角,單衣濕透了,貼在身上成了鐵皮。
她沒哆嗦,身子僵硬地護著懷里那個8歲的小丫頭——隔壁李嬸家的二妮。
“都給老子起來!”
一個穿著羊皮襖的男人走過來。
這人瞎了一只眼,手里拎著根牛皮鞭子,鞭梢子上帶著細密的倒刺,在空中甩得啪啪響。
“進了這個門,就別想以前那個家?!?/p>
瞎子在人群里轉悠,那只獨眼里透著挑牲口的挑剔勁兒。
“以前你們是泥腿子,今兒起,你們就是貨。是貨,就得有個貨樣!”
啪!
鞭子落下。
一個抱著膝蓋哭的婦人背上的衣服裂開,皮肉翻卷,血珠子立刻滲出來。
“啊——”
婦人慘叫,聲音剛出口就被瞎子一腳踹在嘴上。
“嚎什么喪?”
瞎子往地上啐了一口濃痰,“趙管家花了銀子把你們買來,不是聽響兒的。今晚之前,誰學不會伺候男人,就把衣服扒光了扔外頭雪地里喂狗!”
“我沒賣身?!?/p>
角落里,一個聲音響起來。
馬三妹抬起頭。
她臉上沾著泥水,嘴唇凍成了青紫色,那雙眼直愣愣地盯著瞎子。
“我是被抓來的。衙門說查路引,憑什么把我送這兒來?我要見官。我爹在西山給殿下干活,我是良民?!?/p>
瞎子愣住。
周圍幾個打手也愣住,隨后爆出一陣哄笑。
“良民?殿下?”
瞎子把鞭子往腰里一別,大步跨過來,全是老繭的大手一把薅住馬三妹濕漉漉的頭發,把她的臉強行扯起來。
啪!
一個大耳刮子。
馬三妹的頭被打偏過去,嘴角裂開,血順著下巴往下淌。
“小娘皮,挺烈?!?/p>
瞎子伸出那根帶著黑泥的手指頭,抹掉馬三妹嘴角的血,放在嘴里咂摸一下,“腥氣?!?/p>
他蹲下來。
“告訴你,到了這兒,老子就是天。殿下?殿下在紫禁城里享福呢,知道你是哪根蔥?”
瞎子站起身,沖身后招手。
“這丫頭身段硬,還是個雛兒。趙管家交代過,這種烈馬得先‘熬’。熬透了,那是極品。”
“拖后院去。”
兩個膀大腰圓的打手走上來,一邊一個架起馬三妹的胳膊往后拖。
“放開!放開三妹姐!”
懷里的二妮不知哪來的力氣,撲上去一口咬住打手的手腕。
“滾!”
打手抬腿就是一腳。
這一腳踹得實誠,正中二妮的心口窩。
8歲的孩子,身子直接飛出去,撞在硬邦邦的磚墻上,連聲都沒吭,軟塌塌地滑下來,不動了。
“二妮??!”
馬三妹瘋了。
她沒喊救命,也沒哭。
她張開嘴,那兩排牙齒是她最后的武器,狠狠咬在左邊打手的脖頸子上。
那不是咬,是撕。
“嗷?。 贝蚴謶K叫松手,脖子上少一塊肉,血滋滋往外冒。
馬三妹掙脫開來,一頭撞向那個瞎子。
她要殺人。
“找死!”
瞎子大怒,反手拔出腰間的解腕尖刀。
想都沒想,那把剔骨頭的刀子直直捅了出去。
噗。
刀鋒入肉。
熱血噴了瞎子一臉。
馬三妹的身子猛地一頓。
她低頭,看著那個沒入自己胸口的刀柄,又抬頭看了看灰蒙蒙的天。
真冷啊。
爹說,西山的煤暖和,一文錢一塊,燒起來沒煙。
爹說,賺了錢,給買個銀鐲子。
要是戴上了,肯定好看。
馬三妹向后倒去,砸在那個全是臟水的泥坑里。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,看著二妮躺著的方向。
院子里那幾十個女人嚇得連氣都不敢喘,縮成一團,牙齒打顫的聲音清晰可聞。
“晦氣!”
瞎子抹了一把臉上的血,眼里全是暴躁。
“好好的貨,弄死了一個?;仡^趙管家又要扣老子的錢?!?/p>
他走過去,用腳尖踢了踢馬三妹的肋骨。
沒動靜。
死了。
“死了也不能白死?!?/p>
瞎子環視著那群已經被嚇傻的女人,臉上露出一股子狠厲。
“都給老子看清楚。這就是不聽話的下場。”
“來人?!?/p>
“把這娘們的衣服扒了,光著身子掛在莊子門口的大樹上。”
“讓那些不長眼的泥腿子都看看,想跟老子斗?這就是榜樣。”
“頭兒……這大冷天的……”一個打手有些猶豫,“這可是趙管家點名的貨……”
“掛上去!”瞎子吼道,“死了的貨也是貨!正好給這幫新來的立立規矩!”
幾只臟手伸向地上的尸體。
粗布衣裳被撕開。
那具年輕的軀體,慘白,僵硬,胸口的血洞還在往外冒著黑紅色的血沫子。
風把莊子的大門吹得哐當作響。
……
半個時辰后。
地面開始震動。
那種震動順著凍得硬邦邦的土地傳過來,連帶著樹梢上的積雪都簌簌往下落。
官道盡頭,一道黑色的洪流卷著雪塵狂飆而來。
朱五趴在馬背上。
“駕!”
他手里的馬鞭瘋了一樣抽打著馬臀,皮肉翻卷,馬血染紅鞭梢。
他不敢停。
殿下在府衙大開殺戒,把天都捅破了。
要是這幫被抓的人再有個三長兩短,那三千礦工就真能把南京城給平了。
那是幾千條人命。
那是殿下的民心。
“大人!前面就是趙家的莊子!”
手下的錦衣衛校尉指著前方。
朱五瞇起眼。
風雪里,那座莊子像個趴在地上的野獸。
但最顯眼的,不是那高墻,而是莊子門口那棵光禿禿的老歪脖子樹。
樹上掛著個白花花的東西。
離得近了。
那不是東西。
那是個人。
是個光著身子的女人。
倒吊著,頭發被冰水凍成一坨,像爛拖把一樣遮住臉。
身上沒一塊好肉,鞭痕交錯,胸口那個血窟窿已經不流血,掛著一串紅色的冰凌子。
風一吹,尸體就晃,撞在樹干上,砰,砰。
朱五記得這雙腳。
前天晚上,這雙腳上生著凍瘡,卻在火盆邊歡快地跺著。
腳的主人捧著半個烤熱的紅薯,笑得牙花子都露出來:
“官爺,等俺爹發了賞錢,俺想扯二尺紅頭繩,不用太好,染色的就行?!?/p>
現在,紅頭繩沒有。
只有一條勒進肉里的麻繩。
“頭兒?!鄙砗笮N具f過來一把刀,手在抖。
朱五沒接刀。
他解下身上的飛魚服披風,踩著那個校尉的肩膀爬上樹。
手碰到尸體,硬得像石頭。
他小心翼翼地解開麻繩,把那具僵硬的尸體抱在懷里,用還帶著體溫的飛魚服裹緊。
動作很輕,怕碰疼了她似的,盡管她已經感覺不到疼了。
落地,把人平放在雪地里。
朱五伸出手,擦掉尸體臉上那塊混著泥的冰碴子。
眼睛還睜著。
灰撲撲的眼珠子,直勾勾地盯著京城的方向。
朱五伸手去合,合不上。
他又試了一次,還是合不上。
“那個瞎子,在里頭?”朱五的聲音很啞。
“在,剛聽見動靜,把門關死了?!?/p>
朱五點點頭。
他從馬鞍旁摸出一把短柄手斧。
“關門好?!?/p>
朱五走向那扇包著鐵皮的大門,沒回頭。
“關了門,狗就跑不了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