咚。
咚。
咚。
第一輛大車的鐵籠里,那個披著飛魚服的女人用額頭一下下撞著鐵欄桿。
每撞一下,鐵籠就晃一下。
血順著她的眉骨往下淌,流進眼窩,她不擦。
她縮在籠子最里面的角,懷里死死勒著那只風干的死老鼠。
那雙腫脹只剩一條縫的眼睛,警惕地盯著外面那三千個舉著鐵鎬的黑瘦漢子。
她不認得那是來救她的人。
在她眼里,那是一群又要來扒她衣服的惡鬼。
“不……不跑了……”
女人把死老鼠塞進嘴里咬住,含糊不清地嘟囔,身子抖得像篩糠:
“別打……趙管家……我不跑了……我給少爺學狗叫……汪……汪汪……”
隊伍最前頭。
李二牛手里的鐵鎬脫了手。
砸在他自個兒腳背上。
六斤重的生鐵。
李二牛沒覺著疼。
他那張涂滿煤灰的臉皮抽動兩下,喉結上下滾動,卻發不出一點聲。
他看見了籠子把手上掛著的一塊破布片。
那是他臨出門前,親手給媳婦納的鞋墊,上面還繡著個歪歪扭扭的“?!弊?。
撲通。
李二牛膝蓋一軟,整個人跪在雪泥里。
他想站起來,腿不聽使喚。
他只能爬。
手腳并用地在雪地里爬,十指扣進泥縫里。
一直爬到車輪底下。
“翠……翠兒?”
李二牛把那張滿是黑灰的大臉貼在鐵欄桿上,眼淚沖刷著煤灰,在臉上沖出兩道白印子。
“是我啊……我是二牛……”
籠子里的女人聽見這聲。
她猛地往后一縮,后腦勺重重磕在鐵條上。
“啊!?。?!”
凄厲的尖叫聲刺破了風雪。
女人拼命用腳蹬著欄桿,把身子往那一堆糞便和爛草里擠:
“我不認識李二牛!我不認識那個窮鬼!別打他!我不認識他啊??!”
“我是自愿來的……我是自愿當狗的……求求你們別去找他……”
李二牛趴在地上。
這個在西山礦底下一天背八千斤煤都不哼一聲的漢子,此時像條被人抽了脊梁骨的癩皮狗。
嘔——
他張大嘴,一口黃綠色的苦膽水吐在雪地上。
那是心肝脾肺腎都被揉碎了再吐出來的動靜。
咚!
李二牛腦袋砸在青石板上。
咚!
又是一下。
腦門磕爛了,血糊住了眼。
“畜生……”
“趙家……畜生?。。?!”
幾萬人死寂。
只有風刮過樹梢的嗚咽聲。
朱雄英站在臺階上,右手搭在刀柄上,紋絲不動。
青龍想上前,被朱雄英抬手攔住。
這時候,不需要勸。
勸不住。
只有血能洗地。
“三妹呢?”
人群自動分開一條道。
馬大叔走出來。
他沒穿鞋,腳板凍成紫黑色。
那雙渾濁的眼珠子,死死盯著最后一匹馬。
馬背上馱著一具尸體。
被飛魚服裹得嚴嚴實實。
風卷過來,掀開衣角。
露出一只腳。
光著的。
腳底板全是凍瘡,口子翻著紅肉,有的地方發黑流膿。
腳脖子上,一道紫黑色的勒痕陷進肉里,深得看不見底。
馬大叔站在馬前。
他沒哭。
也沒喊。
他只是笨拙地從懷里掏出一樣東西。
一雙嶄新的千層底布鞋。
鞋底納得密密實實,針腳細密。
“天冷……咋不穿鞋……”
馬大叔跪在雪窩里,那一嘴黃牙打著顫。
他抓住那只冰坨子一樣的腳,想把鞋套上去。
套不進。
腳凍硬了,腳趾蜷成一團,硬得像石頭。
馬大叔急出一頭汗。
“沒事……沒事……爹給暖暖……”
他解開自個兒那件單薄的破棉襖,露出里面干瘦排骨一樣的胸膛。
一把將那只滿是凍瘡和死皮的腳,死死按在心口窩上。
滋——
像是烙鐵燙在皮肉上。
只不過這是冷的烙鐵。
那股子寒氣順著心口往骨頭縫里鉆。
朱五把臉別過去,牙齒咬得咯吱響。
那是死人。
掛在樹上凍了一夜。
哪還有熱乎氣。
捂了半天,那腳還是冰涼,反倒是馬大叔的臉越來越白,最后一點活人的熱氣都被吸干。
馬大叔動作停住。
他慢慢松開手。
那只腳滑落下來,當啷一聲砸在車板上。
硬邦邦的。
馬大叔手顫著,去掀那塊蓋在頭上的布。
布滑落。
那張臉露在風雪里。
這不是那個扎著羊角辮笑起來有兩個酒窩的姑娘。
臉上傷痕,和胸口的刀口貫穿!
這是個鬼。
是個被折磨致死的冤魂。
馬大叔還是沒哭。
他把手伸進懷里最貼肉的口袋。
摸索了半天。
摸出一根紅頭繩。
二尺長,大紅色,在灰白色的風雪里鮮艷得扎眼。
“丫頭……你看……”
馬大叔把紅頭繩舉到那張青紫的臉跟前,露出一個父愛的笑。
“爹買著了……真的是大紅的……”
“你不是說……有了紅頭繩……就能嫁個好人家嗎……”
“爹沒用……爹來晚了……”
“起來……爹給你扎上……”
他伸手去抓那些被血污凍成一坨的亂發。
啪嗒。
手抖得太厲害,拿不住。
紅頭繩掉在雪地里。
那一點紅,像是一滴剛從心尖上滴下來的血。
馬大叔的手僵在半空。
那一刻,他身體里有什么東西碎了。
徹底碎了。
“啊——?。。。 ?/p>
那是心被活生生挖出來后的慘叫。
轟——!
這聲嚎叫把火藥桶點了。
后面那三千個沉默的黑瘦漢子,炸了。
帽子甩飛,人瘋了一樣沖向那十幾輛大車。
“娘子!!”
“小花!我的小花??!”
“姐!我是柱子啊!姐你睜眼!”
哭聲,喊聲,拳頭砸在車板上的悶響,腦袋撞地的咚咚聲。
這一刻,應天府衙門口成修羅場。
有個漢子抱著一具無頭尸體,拼命把自己的腦袋往那斷頸處湊,想把血止住。
有個半大孩子抱著籠子里的小女孩,把臉貼在那些燙傷的疤瘌上,哭得背過氣去。
外圍,幾萬南京百姓沒人說話了。
那些看熱鬧的,那些指指點點的,全閉了嘴。
一個賣菜大嬸一屁股坐在地上,拍著大腿嚎:
“作孽啊……這世道還要不要人活了!”
一個讀書人把手里的折扇摔得粉碎。
“這就是圣人言?”
他指著綁在柱子上的孔凡:
“孔凡!這就是你們孔家的禮義廉恥?!這就是你們教出來的盛世?!”
“去他媽的圣人言!”
年輕人抄起地上一塊冰疙瘩,掄圓胳膊砸過去。
砰!
冰塊砸在孔凡臉邊的柱子上,碎渣濺他一臉血。
“那是人命啊!”
“當官的不給咱做主,咱自己做主!”
“打死他們??!”
人潮往前涌。
那是想吃人的浪潮。
那三千拿著長槍的東宮衛率,沒人動。
一名年輕士兵看著馬大叔那佝僂的背影,眼圈紅了,咬著牙,槍尖垂下去。
接著是第二個,第三個。
三千鐵甲齊刷刷后退,給這群拿著鐵鎬的“暴民”讓出一條路。
“殿下……”青龍站在朱雄英身后,手按著刀柄,“再不攔……這天要塌?!?/p>
“攔?”
朱雄英沒回頭。
他看著那根掉在雪地里的紅頭繩。
“這天,本來就是黑的。”
“既然黑透了,那就捅個窟窿,讓光進來?!?/p>
朱雄英走下臺階。
他彎腰,撿起那根紅頭繩。
紅繩纏在他指尖上,紅白分明。
“老馬?!?/p>
朱雄英開口。
馬大叔沒動,他還在拿已經凍僵的胸膛去暖那只死腳。
“這紅頭繩,孤先替你收著?!?/p>
朱雄英把繩子塞進馬大叔那個破口袋里,用力拍了拍。
“一會,再給丫頭扎?!?/p>
“現在,有件事得先辦。”
馬大叔慢慢轉頭。
那雙眼里全是密密麻麻的紅血絲,眼角裂開,血淚混著煤灰流下來。
“啥……事?”
朱雄英直起身,伸手一扯。
那件象征皇權的大紅織金披風“呼啦”落下。
他把披風蓋在馬三妹尸身上。
遮住了那張慘臉,遮住了那身恥辱的飛魚服。
做完這些,朱雄英轉身。
手指向被掛在旗桿底下哆嗦的吳良仁。
指向面無人色的孔凡。
“他們說,這是規矩。”
“他們說,你閨女是賤籍,死了白死。”
“他們說,你是泥腿子,這輩子就該被人踩在泥里,連喊一聲疼都是罪?!?/p>
他走到馬大叔剛才掉落的那把鐵鎬前。
彎腰。
單手拎起那把沉重沾滿煤灰和鐵銹的鎬。
“老馬。”
朱雄英把鐵鎬遞到馬大叔面前。
鎬尖對著吳良仁的方向。
“這就是你的公道。”
“去?!?/p>
“告訴那幫坐在衙門里的畜生。”
“咱老百姓的規矩,到底是什么?!?/p>
馬大叔盯著那把鎬。
他伸出手。
那雙滿是裂口的黑手,一把抓住鎬把。
死死攥住。
馬大叔站起來。
身后三千個還在哭嚎的漢子,全站了起來。
哭聲停了。
只剩下幾千個胸膛拉風箱一樣的喘息聲。
呼哧。
呼哧。
“啊……”
馬大叔喉嚨里擠出低吼。
拖著鐵鎬,一步一步走向癱軟在地的吳良仁。
鐵鎬尖頭在青石板上拖行。
滋啦——滋啦——
“你……你別過來?。 ?/p>
吳良仁想要動,但是兩個手都被砍掉,他只能挪動。
“我是朝廷命官!我是府尹!你想造反嗎!”
“殿下!殿下救我!這幫刁民要殺官了??!”
朱雄英退后一步,站在臺階邊緣。
冷眼看著。
籠子里的猛獸,是他親手放出來的。
也是這個世道逼出來的。
“刁民?”
馬大叔停在吳良仁面前,高高舉起手里鐵鎬。
那張滿是煤灰的臉扭曲成一團,眼珠子都要瞪出眼眶。
“去你媽的朝廷命官!!”
“老子今天……”
“就是要做這個刁民?。?!”
噗嗤!
鐵鎬落下。
尖銳鎬頭直接鑿穿那身繡著補子的官服,鑿進那層厚油里,發出令人牙酸的骨裂聲。
“?。。。?!”
吳良仁慘叫剛出口,就被涌上來的人潮淹沒。
“殺??!”
“給三妹報仇?。 ?/p>
“弄死這幫畜生?。 ?/p>
三千把鐵鎬。
三千個瘋了的惡鬼。
在漫天風雪中,撲向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“大老爺”。
血噴出來。
很熱。
濺在雪地上,冒著白氣。
孔凡看著黑色浪潮撲來,看著那一張張扭曲的臉,腦子里一片空白。
書里沒教過這個。
四書五經里從來沒寫過,泥腿子真的敢殺官。
“朱雄英!你不能……你這是縱容暴民!你這是毀了大明的法度!”
孔凡拼命想把身體縮到柱子后面。
朱雄英看著他被人群淹沒,臉上沒有半點表情。
他伸手接住一片落下的雪花。
看著雪花在掌心融化成水。
“法度?”
“孔凡,你記住了。”
“從今天起,這大明天下……”
“孤,就是法度?!?/p>
人群的怒火并未隨著吳良仁變成肉泥而熄滅,反而越燒越旺。
馬大叔拔出血淋淋的鐵鎬,那雙紅得發黑的眼睛,看向府衙里的捕快們!
那里,幫兇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