趙得柱抬起頭。
門口堵著一墻黑壓壓的影子。
那是人,但看著不像人。
這群人身上裹著破絮一樣的棉襖,有些甚至光著膀子,黑乎乎的皮膚上全是凍瘡裂開的紅口子。
打頭那個是李二牛。
他那條瘸腿在地上蹭著,每走一步,就在那張價值百兩紋銀的波斯手工羊毛毯上,留下一道黑得刺眼的泥印子。
還有血。
那是從他手里那把生銹鐵鎬上滴下來的。
啪嗒。
一滴黑血,落在地毯繁復的花紋正中心。
趙得柱盯著那個污點,眼皮跳了一下。
比起外面圍著的三千暴民,他更心疼這條毯子。
“喲,這不是二牛嗎?”
趙得柱往太師椅上一靠,甚至還翹起二郎腿。
“大雪天的,不在井下干活,帶著這么多兄弟跑我這兒來……是來討賞的?”
趙得柱偏頭看一眼旁邊幾個已經嚇得面白如紙的掌柜,輕蔑地哼一聲。
一群沒見過世面的東西。
要是這些泥腿子真敢殺人,早就沖進來砍腦袋了,哪還會站在門口喘粗氣?
既然站著不動,那就是來談價錢的。
只要能談價錢,這世上就沒有解決不了的事。
“劉掌柜,別抖了,把你的尿意憋回去。”
趙得柱看向李二牛,“二牛啊,我知道你們苦。今兒個是不是死了幾個人?那個老馬?”
提到老馬,門口那群黑壓壓的影子晃動一下。
那是一種野獸即將撲食前的躁動。
趙得柱卻視而不見,他端起酒杯,抿一口溫熱的黃酒:“死了人,心里有氣,想鬧,想多要點撫恤銀子。這我理解。”
“我是個講道理的人。老馬雖然是個賤籍,但是好歹曾經也是幫我做過事情。沒有功勞也有苦勞。”
趙得柱拍拍手。
躲在屏風后面的賬房先生哆哆嗦嗦地走出來,懷里抱著一個紅木匣子。
嘩啦。
匣子翻在桌上。
金光乍現。
即使是在光線昏暗的雪夜,那一堆堆疊在一起的小黃魚,依然亮得刺眼。
“兩千兩。”
趙得柱指著那一堆金子,
“拿去分了。每家每戶能分不少。夠你們在老家蓋個瓦房,買兩畝下等田,娶個屁股大的婆娘生一堆娃。”
李二牛沒動。
他身后的三千雙眼睛,也沒動。
那些眼睛里沒有貪婪。只有死寂。
那種死寂讓趙得柱心里莫名有點發毛,但他很快把這種感覺壓下去。
嫌少?
貪得無厭的東西。
“各位老板,都別藏著了。”
趙得柱瞥了一眼旁邊的幾人,
“花錢消災。這會兒不掏錢,等會兒這些泥腿子身上的虱子爬到你們身上,那可是多少錢都洗不干凈的。”
劉掌柜反應過來,慌手慌腳地去摘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。
“給你們!這扳指水頭足,當鋪能死當八百兩!”
“還有這個!這是這一季的銀票!”
孫掌柜把懷里的銀票抓出來,往李二牛身上撒,“都拿走!拿著錢滾!別弄臟了我的袍子!”
金條、玉器、銀票。
在桌上堆成了一座閃閃發光的小山。
這筆錢,能買下半個西山礦場。
能買下這屋里所有礦工幾輩子的命。
趙得柱觀察著李二牛。
他看到了那雙粗糙的大手在顫抖。
那是激動的吧?
窮了一輩子的人,看到這么多錢,誰能不抖?
“拿著吧。”趙得柱露出一副悲天憫人的表情,
“二牛,你是個聰明人。老馬已經死了,再鬧下去,你這條好腿也得被打斷。拿著錢,帶著兄弟們走,今晚的事,我趙某人既往不咎。”
只要你們拿了錢。
只要你們出了這個門。
趙得柱垂下眼皮,擋住眼底那抹毒蛇般的陰冷。
前腳出門,后腳我就能報官說是搶劫。
到時候,我不光要把這些錢拿回來,還得把你們這層皮都剝下來做燈籠。
這就是規矩。
錢,只有在聰明人手里才是錢。
在窮鬼手里,那就是催命符。
李二牛拖著那條殘腿,一步步挪到桌前。
所有人的目光都盯著他那只手。
那只手伸向了那一堆金燦燦的小黃魚。
劉掌柜松了口氣,一屁股坐在地上。
趙得柱重新拿起筷子。
果然,骨頭再硬,也是賤骨頭。
然而。
李二牛的手越過了金條,越過了翡翠,越過了銀票。
他的手伸進了自己那個破破爛爛、滿是煤灰的懷里。
他掏出來一樣東西。
啪。
那東西落在紅木桌面上,沒發出金玉相撞的脆響,而是一種沉悶的、帶著點濕漉漉的“吧唧”聲。
它就躺在那堆足以買下半條街的金條頂端。
灰黑色,干癟,毛發稀疏,尾巴僵硬地卷曲著。
因為被李二牛捂在懷里太久,又或許是因為之前被那個瘋女人勒得太緊,這東西的眼珠子暴突,嘴巴大張,露出兩顆發黃的尖牙。
一只死老鼠。
而且是一只風干又被汗水浸濕最后被壓得變形的死耗子。
地龍燒得正旺,熱氣一烘,一股子混合著尸臭霉味和陳年汗酸的味道,壓過桌上銅鍋涮羊肉的鮮香。
“嘔——!”
離得最近的劉掌柜沒忍住,胃里一陣翻騰,剛吃下去的極品灘羊肉頂到了嗓子眼。
他慌忙用袖子捂住口鼻,連滾帶爬地往后退。
“這……這是什么臟東西!”
孫掌柜臉都綠了:“晦氣!真他娘的晦氣!你們這群叫花子,要錢就要錢,拿個死耗子出來作甚!想要惡心死誰!”
趙得柱臉上的肥肉抽搐兩下。
他那雙總是瞇縫著的眼睛睜大了,死死盯著那只老鼠,又看向李二牛。
他不明白。
金子不好看嗎?
銀票不香嗎?
為什么一個連飯都吃不飽的苦力,會無視面前這堆能讓他改換門庭的財富,反而掏出這么個玩意兒?
“二牛啊。”
趙得柱強壓下心里的惡心,語氣里帶著三分怒意七分不解:
“你這是什么意思?嫌少?還是說,你們這幫人窮瘋了,拿這當肉吃?”
“拿走!趕緊拿走!”
趙得柱從懷里又摸出一張銀票,拍在桌上:“再加五百兩!把這臟東西拿開!別弄臭了我的屋子!”
李二牛那只滿是老繭和煤灰的大手,并沒有去抓那張輕飄飄的銀票。
相反,他伸出一根手指,極盡溫柔地,在那只死老鼠干癟的腦袋上摸了摸。
就像老馬摸三妹的頭一樣。
“臟?”
李二牛的聲音很啞。
他抬起頭,那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看著趙得柱,看著那些捂著鼻子一臉嫌棄的大老爺們。
“這是俺兒子。”
李二牛臉上的煤灰隨著肌肉抖動撲簌簌往下掉。
“你說……它臟?”
趙得柱愣住。
劉掌柜愣住。
滿屋子的富商都愣住。
“你瘋了吧?”孫掌柜尖叫起來,
“拿著死耗子當兒子?你們這群泥腿子是不是挖煤把腦子挖壞了?!”
“俺沒瘋。”
李二牛搖搖頭,目光重新落回那只死老鼠身上。
“是俺媳婦瘋了。”
“那天,你們趙家的管家帶著人去俺家抓人,把俺媳婦和婆娘帶走,抓走。”
“等俺回來,去籠子里看她的時候。她就不認得俺了。她懷里就抱著這東西。她跟俺說,這是二牛剛生的娃,還沒睜眼呢,怕冷,得捂著。”
“趙管家搶走一次,她就拿頭撞籠子,撞得滿臉是血。后來趙管家嫌煩,就讓她抱著。”
李二牛伸出雙手,小心翼翼地把死老鼠捧起來。
“剛才在府衙門口,俺媳婦她說……讓我把娃帶回家。”
李二牛往前走了一步。
他把那只死老鼠,舉到趙得柱那張保養得宜的胖臉面前。
“趙老爺。”
“你剛才給俺金子,給俺銀票。”
“俺不要。”
“俺就想問問你。”
“俺的媳婦,俺那真兒子,還有俺這個假兒子……”
“你這點臭錢……”
“買得起嗎?!!”
吼聲如雷。
這一嗓子,把趙得柱的三魂七魄吼飛一半。
他看著近在咫尺的那雙赤紅眼眸,看著那只散發著惡臭的死老鼠,意識到一個讓他渾身冰涼的事實。
這群人,不是來求財的。
這群人,是來索命的。
“我不……”趙得柱想往后縮,“我是朝廷……”
“去你媽的朝廷!!”
李二牛突然暴起。
沒有什么招式,沒有什么廢話。
他手里那塊早就準備好的邊緣鋒利的煤矸石,狠狠砸了下去。
不是砸人。
是砸在那只死老鼠身上,砸在那堆金條上。
砰!
死老鼠被砸得稀爛,黑血和爛肉濺開,濺了趙得柱一臉。
“給老子殺!!!”
李二牛轉身,從背后抽出了那把鐵鎬。
“殺!!!”
三千個嗓子里發出的怒吼,震碎暖閣的所有窗戶紙。
那是一群被壓榨到極致最后連做人的尊嚴都被剝奪殆盡的野獸。
“別過來!我有錢!我有的是錢!”劉掌柜抓起一把金條亂扔,
“誰殺了我誰拿走!都是你們的!”
噗嗤。
一把銹跡斑斑的鐵鎬,直接鑿穿他的肩膀。
把他釘在地上。
“錢?”
動手的礦工是個半大老頭,他一腳踩在劉掌柜的肚子上,用力拔出鎬頭,帶出一串血肉。
“俺不要錢,俺要俺那被你們抓走的家人回來!你能嗎!!”
噗嗤!
又是一下。
這次鑿的是大腿。
“啊!!!!”劉掌柜殺豬一樣的慘叫聲響徹云霄。
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手指頭都不沾陽春水的富商們,此刻就像是被趕進角落里的肥豬。
孫掌柜想鉆進桌子底下,被人拽著腿拖出來,腦袋在地上磕得砰砰響。
那個賬房先生想跑,被兩個礦工堵住,手里的算盤被奪過來,噼里啪啦直接砸在他臉上,算珠子崩得到處都是,嵌進肉里。
“別打臉!別打臉!”
趙得柱縮在太師椅里,雙手亂揮,
“我是趙尚書的親戚!我是給宮里辦差的!你們這是造反!皇太孫殿下!殿下救我!”
他看見騎馬站在院子里的朱雄英。
那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。
“殿下!這群瘋子要殺人了!您管管啊!您是監國!您不能看著暴民行兇啊!”
趙得柱歇斯底里地喊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