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鎮撫司衙門,大堂。
蔣瓛手里捏著一本冊子,另一只手隨意地從面前那堆抄沒來的珠寶里,捻起一支金步搖。
步搖上的珍珠圓潤,光澤內斂,是上好的東海珠。
他只看一眼,就把東西扔回那堆金銀里,發出清脆的碰撞聲。
“下一箱。”
他的聲音讓站在下首的錦衣衛千戶心頭一緊。
“僉事大人,這是從藍玉府上西跨院庫房里清出來的最后一箱了……”
千戶躬著身子,不敢抬頭。
蔣瓛沒說話,只是翻動著手里的冊子,指尖點在其中一行。
“和田玉馬,一對,高六寸。東西呢?”
千戶的冷汗“刷”地一下就冒出來。
他趕緊示意手下人上前,從箱子最底層小心翼翼地捧出兩個用黃綢包裹的物件。
黃綢解開,一對玉馬出現在燭光下。
玉質通透,雕工精湛。
蔣瓛拿過其中一只,拇指在馬背光滑的曲線上輕輕一推。
他的動作很慢,很穩。
屋子里的所有人都屏住呼吸,只聽見燭火爆開的“嗶剝”聲。
“藍玉是武將,喜歡的是汗血寶馬,筋骨雄健?!?/p>
蔣瓛的手指停在馬臀的位置。
“這對玉馬,雕的是供皇家游園用的儀仗馬,肥碩,溫順?!?/p>
他把玉馬放回桌上,發出“叩”的一聲輕響。
“藍玉的品味,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好了?”
千戶的腰彎得更低,頭幾乎要觸到地面。
“大人明察……這……小人不知……”
“你是不知,還是不敢知?”
蔣瓛抬起手,旁邊立刻有校尉遞上一塊溫熱的布巾。
他仔細地擦拭著每一根手指,把剛才觸摸過玉馬的觸感,一點點抹去。
“這對手串,成色倒是足?!?/p>
他看也不看那堆珠寶,像是自言自語。
“比總旗張三上個月給他老娘祝壽時,當掉的那對,看起來還要好一些。”
千戶的身體劇烈地一抖,整個人都快趴到地上。
“大人!屬下該死!屬下治下不嚴!”
蔣瓛把布巾扔回托盤里。
“藍玉的案子,是陛下欽定。抄沒的家產,一針一線都要入國庫?!?/p>
他站起身,走到千戶面前,高大的身影將對方完全籠罩。
“咱家吃的是皇糧,不是斷頭飯。”
“誰的手不干凈,我就親自幫他剁了?!?/p>
“回去告訴張三,東西我替他收著了。讓他自己來我這兒領。”
千戶連滾帶爬地叩頭:“謝大人!謝大人不殺之恩!”
就在這時,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。
一名小校飛奔而入,單膝跪地,聲音急切。
“大人!宮里來人了!”
話音未落,一個身穿灰袍的小太監已經一陣風似的飄進來。
他臉上沒有血色,嘴唇發青,見到蔣瓛,連禮節都顧不上,直接開口。
“蔣僉事!陛下口諭!”
蔣瓛整理一下自己的衣冠,準備跪下接旨。
那小太監卻一把拉住他。
“不必了!事急從權!”
小太監湊到他耳邊,用一種又快又尖的聲音飛速說道:
“陛下口諭!命錦衣衛指揮僉事蔣瓛,即刻調撥親軍三百,前往孝陵!”
蔣瓛的動作停住。
小太監的聲音繼續鉆進他的耳朵里,帶著一股讓他心底發寒的顫音。
“一個時辰內,封鎖孝陵全境!”
“任何人不得進出!”
“一只鳥,都不準飛出來!”
小太監說完,退后兩步,整個人縮在墻角的陰影里,不敢再多說一個字。
大堂內,一片死寂。
蔣瓛站在原地,沒有動。
孝陵。
不是皇宮,不是詔獄,不是任何一個部院衙門。
是孝陵。
是朱元璋特定安息的地方,是馬皇后長眠安息的地方!
更是那位早夭的皇長孫,沉眠十一年的地方。
深夜,調動錦衣衛親軍,封鎖皇陵。
這道命令里,每一個字都透著血腥味。
這不是抓人。
也不是辦案。
蔣瓛的手,不自覺地按在自己腰間的繡春刀上。
刀柄冰涼。
他感覺到了。
今晚南京城要變的這個天,比藍玉謀逆那天,還要黑。
他沒有問為什么。
作為皇帝的刀,他只需要執行命令。
“傳令!”
蔣瓛的聲音打破了寂靜。
“北鎮撫司第三、第五百戶所,全員著甲,一刻鐘內,衙門前集合。”
“告訴他們,今晚的差事,只帶耳朵,不帶嘴?!?/p>
“誰敢多問一句,就地正法!”
他轉身,大步向外走去。
……
詔獄。
京城里最陰暗的角落。
這里的光,永遠是渾濁的,空氣里永遠彌漫著血腥、腐爛和絕望混合在一起的味道。
劉三此刻正縮在牢頭王大的值房里,搓著手,一臉的興奮。
王大四十多歲,一臉橫肉,眼小,常年不見光,看人時總是瞇著。
“就為了口吃的?”
王大瞇著的眼睛里閃著算計。
“給了你這么個寶貝?”
“可不是嘛!”劉三湊過去,壓低聲音。
“頭兒,我看的真真的!那小子快餓瘋了,看見肉,眼睛都綠了!我估計他自己都不知道這玩意兒值多少錢!”
王大冷笑一聲。
“你懂個屁!”
他往后一靠,肥碩的身體把那張破椅子擠得“嘎吱”作響。
“這是藍玉的干兒子!跟著涼國公,什么好東西沒見過?他會不認得這玉的成色?”
劉三的腦子有點轉不過來。
“那……他這是為啥?”
“為啥?”
王大咧開嘴,露出一口黃牙。
“他這是在拿這玩意兒當魚餌,釣咱們呢!”
“他一個死囚,明天就要千刀萬剮了。他不怕死,但他怕死得沒價值?!?/p>
王大伸出一根手指,點了點劉三的腦袋。
“他這是告訴咱們,他身上有貨。有比這塊玉佩,值錢一百倍,一千倍的貨!”
劉三的呼吸一下就粗重起來。
“頭兒……你的意思是……”
“藍玉搜刮了半輩子,富可敵國。抄家是抄了,你真信錦衣衛那幫狗東西能把所有老鼠洞都翻出來?”
王大的聲音里全是貪婪。
“這小子,就是藍玉藏在外面,最值錢的一筆私產!”
劉三的眼睛亮了,他已經看到數不清的金元寶在向他招手。
“那……那咱們……”
“他明天就要上剮刑臺了。”王大嘴角咧開。
“到了地方,割成什么樣,誰還認得清?”
“咱們今晚,把他弄出來。”
“找個地方,好好‘問問’他,剩下的寶貝都藏哪了?!?/p>
劉三聽得心驚肉跳,卻又無比激動。
“弄出來?怎么弄?這可是詔獄!”
“這幾天城外不是鬧瘟病,死了不少沒人收的流民嗎?”
王大輕描淡寫地說。
“花十兩銀子,買一具身形差不多的尸首,換進來?!?/p>
“明天天一亮,往法場一送,誰會多看一眼?”
“等風聲過去,這小子問完了話,咱們把他往秦淮河里一扔。神不知,鬼不覺。”
劉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,心臟“怦怦”直跳。
這是掉腦袋的買賣。
可要是成了……
他這輩子都不用再聞這牢里的臭味!
“頭兒!你真是……高!”
他對著王大豎起一個大拇指。
王大很受用,他抓起桌上的酒壺,倒了兩碗渾濁的米酒。
“光靠嚇唬可不行?!?/p>
他拿起一碗,遞給劉三。
“咱們得先給他點甜頭,讓他覺得有活路。”
王大拿起另一碗,從懷里掏出一個小紙包,把里面灰色的粉末全都倒進酒里,用手指攪了攪。
“這酒里,我加了點好東西。保證他喝下去,問什么,答什么。”
他端起那碗加料的酒,站起身。
“走,咱們哥倆,去送送這位財神爺?!?/p>
地字號牢房的盡頭。
朱熊鷹靠在的墻壁上,靜靜聽著外面的動靜。
計劃,應該是成功了。
那塊玉佩,就像一顆石子,投進這潭死水里。
現在,他要等。
等那塊石子激起的波瀾,變成能掀翻一切的巨浪。
他等的人,是蔣瓛。
是錦衣衛。
一陣腳步聲傳來。
不是他預想中,大隊人馬的沉重腳步。
是兩個人,腳步虛浮,帶著一股輕車熟路的懶散。
朱熊鷹坐直了身體。
牢門上的小窗被拉開,透進一束昏黃的光。
兩張臉,一前一后,出現在小窗外。
是獄卒劉三,和他那個一臉橫肉的上司,王牢頭。
王牢頭的手里,提著一個黑陶酒壺,臉上擠滿笑容。
“小兄弟?!?/p>
“這么冷的夜,哥哥們怕你凍著,特地給你送碗熱酒暖暖身子。”
他把那碗下了料的酒,從窗口遞進來。
“喝了這碗,明天好上路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