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色的焰火,一朵接著一朵,在應天府漆黑的夜幕上炸開。
那光芒將整條金魚巷映照得如同白晝。
光線流淌過院中每一個人的臉,將他們的驚恐、呆滯、茫然,刻畫得一清二楚。
張貴臉上的肥肉徹底僵住,他那雙被貪婪撐滿的小眼睛,此刻只剩下焰火倒映出的金色光點。
他這輩子見過緹騎之間傳訊的血色煙花,聽過戰事告急的紅色響箭,可這種在天子腳下綻放的金色烈焰,他連做夢都不敢夢到。
這是什么?
他不知道。
但一種來自生物本能的恐懼,讓他全身的血液都涼了半截。
院子里,先前那股要把人剁碎喂狗的兇悍氣氛,消失得無影無蹤。
張貴帶來的二十多個校尉,一個個握著刀,但是此刻他們恨不得自己原地死去,免得給家人惹禍事。
到了現在這個地步,他們也知道,自己這一次真的惹出來什么大人物了!
跪在地上的陳五,身體抖得愈發厲害。
他把頭埋得更低,額頭死死抵著混著血污的泥地,但是他內心卻是無比的興奮。
他不敢看,更不敢想。
他只知道,自己賭對了,但賭桌上的籌碼,是他根本無法想象的天文數字。
這已經不是富貴,這是能把他們家里祖墳干的冒青煙!
“嘚嘚嘚——”
一陣密集如雨點的馬蹄聲,由遠及近,地面開始微微震動。
那聲音不是幾匹馬,而是一支成建制的騎隊,整齊劃一,帶著一股鐵血肅殺的氣息,正朝著這條小巷高速沖來。
巷子口,火光大盛!
數十名手持火把的緹騎,如同一股黑色的潮水,瞬間灌滿了狹窄的巷道。
他們身上的飛魚服在火光下泛著暗光,行動間甲葉摩擦,發出冰冷的金屬聲響。
人群無聲地向兩側分開,讓出一條通道。
一個身形挺拔、面容冷峻的中年男人,踩著滿地的狼藉,一步步走了進來。
他身上的飛魚服一塵不染,腰間繡春刀的刀鞘上,鑲嵌的寶石在火光下折射出攝人的光。
來人,正是北鎮撫司指揮使,蔣瓛!
蔣瓛的視線像刀子一樣,進院的瞬間便刮過全場。
地上的五具黑衣殺手尸體。
角落里蜷縮成一團,連哭都不敢出聲的婦孺。
跪在屋門口,渾身是血的陳五和他手下那九個同樣狼狽的校尉。
院子入口處,臉色慘白、小腿肚子不自覺抖動的百戶張貴和他的人馬。
最后,是屋子中央,那四個戴著純黑鐵面,仿佛與黑夜融為一體的黑衣人,以及被他們護在身后,昏死在墻角的身影。
蔣瓛的心跳漏一拍。
宮里那位爺的怒火已經快要按耐不住,整個北鎮撫司都快被掀過來了。
他派出所有人手,幾乎挖地三尺,卻連根毛都沒找到。
就在他準備脫下官服,進宮領死的時候,那朵金色的烈焰,就在他府衙的上空炸開。
那是十二內衛最高等級的“金焰”信引!
非國本動搖,絕不輕發!
他用最快的速度點起親兵,瘋一樣趕來,心里早已設想過無數種最壞的可能。
可眼前的景象,比他想過的任何一種,都更復雜,更棘手。
他手下的百戶,竟敢帶人圍攻內衛護著的人?
蔣瓛感覺后心一陣發涼,冷汗瞬間浸透了中衣。
他沒有去看張貴,甚至沒有去看那個昏迷的身影,而是快走幾步,來到為首的那名內衛面前,在三步之外站定,躬身抱拳,姿態放得極低。
“北鎮撫司蔣瓛,見過內衛大人。”他的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,“不知大人在此公干,屬下驚擾,罪該萬死。”
為首的內衛,連頭都沒回,他的全部注意力,似乎都在身后那個昏迷的年輕人身上。
另一名內衛已經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瓷瓶,倒出一粒赤紅色的藥丸,動作輕柔地撬開朱熊鷹的嘴,將藥丸送進去。
做完這一切,為首的內衛才轉過半個身子,鐵面之后,一雙毫無溫度的眼睛落在蔣瓛身上。
“蔣指揮。”他開口,聲音卻是像地府那般陰冷,“你的人,很威風。”
蔣瓛的腰,彎得更低,幾乎要折成九十度。
“屬下治下不嚴,請大人降罪!”
那內衛對他的請罪置若罔聞,只是抬起戴著黑鐵手套的手,指向院門口的張貴那伙人。
“這些人,意圖沖擊禁衛,冒犯貴人,形同謀逆。”
“拿下,收監,嚴審。”
“一個,都不能少。”
冰冷的十二個字,在張貴聽來,就好像是勾魂的牛頭馬面那般。
完了。
“謀逆”兩個字,像抽走了他身體里所有的骨頭。
張貴兩腿一軟,“噗通”一聲,兩百多斤的身軀重重跪倒在地,額頭磕在地上,發出一聲悶響。
“大、大人饒命!蔣大人饒命啊!”張貴鼻涕眼淚糊了滿臉,肥肉抖得不成樣子,
“是……是下官有眼無珠!下官糊涂啊!是有人……對,是有人讓下官來的!下官也是奉……”
他語無倫次,在巨大的恐懼下,只想把背后那個人攀咬出來,給自己換一條活路。
蔣瓛的眉頭擰成一個疙瘩。
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。
這種時候,張貴嘴里吐出哪個名字,哪個名字的主人就得脫層皮。
然而,就在張貴即將喊出那個名字的瞬間。
“姐夫!”
一聲凄厲的尖叫,從張貴身后響起。
是他的小舅子,那個精瘦的小旗官謝武。
蔣瓛的親兵正要上前繳械,謝武卻猛地一矮身,像一條滑不留手的泥鰍,避開了抓來的手。
他眼中爆發出一種混雜著恐懼和決絕的瘋狂光芒。
誰也沒想到,這個看似不起眼的小旗官,動作竟如此迅捷。
他腰間的繡春刀早已丟在地上,可袖口里,卻滑出一柄寒光閃閃的分水刺!
“噗嗤!”
火光下,一道烏光閃過。
那淬了毒的分水刺,從后心,精準地、毫不留情地,整個捅進他面前跪著的張貴的身體里。
張貴即將脫口的話,變成一聲短促的悶哼。
他難以置信地低下頭,看著從自己胸口透出的那截烏黑的利刃,眼中的神采正迅速褪去。
他用盡最后的力氣,緩緩轉過頭,看著身后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、因瘋狂而扭曲的臉。
“你……”
一個字,是他留在世上最后的聲音。
殺了張貴之后,謝武的臉上露出一絲解脫般的慘笑。
他沒有逃,也沒有再看任何人,只是反手握住那柄還插在姐夫身體里的分水刺,猛地抽出,血珠四濺,然后對著自己的脖頸,狠狠一劃!
一道血箭噴射而出。
他踉蹌了兩步,身體軟軟地倒下,正好壓在張貴那具尚有余溫的尸體上。
死不瞑目。
從他暴起殺人,到引頸自刎,整個過程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。
快到連蔣瓛都只來得及發出一聲怒喝,卻根本來不及阻止。
院子里,陷入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徹底的死寂。
濃重的血腥味混雜著泥土的氣息,幾乎讓人窒息。
蔣瓛看著地上那兩具疊在一起的尸體,太陽穴突突直跳。
滅口!
干凈利落到極點的滅口!
這背后,真的有人!
而且是個能讓一個小旗官,毫不猶豫地殺掉自己的親姐夫再從容赴死的狠角色!
為首的內衛,對于這血腥的一幕,只是冷眼旁觀。
他的鐵面轉向蔣瓛,聲音沒有任何起伏。
“蔣指揮,你的北鎮撫司,該好好洗一洗了。”
蔣瓛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,對著內衛重重一抱拳。
“屬下,明白。”
這時,另外兩名內衛已經用削斷的門板和布條,做成了一個簡易的擔架,小心翼翼地將服下藥丸后呼吸平穩了許多的朱熊鷹抬了上去。
為首的內衛不再多言,對蔣瓛擺了擺手,示意他處理現場。
然后,他轉身,跟在擔架后面。
四道黑色的身影,護送著擔架,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,沉默地穿過人群,消失在巷道的盡頭。
他們的世界里,仿佛只有擔架上那個人的安危。
蔣瓛緩緩直起身,看著內衛消失的方向,久久無語。
“大人……”一名親信都指揮僉事湊上來,聲音干澀,“這……現在如何是好?”
蔣瓛的視線,緩緩移回院中。
他先前躬下的腰桿挺得筆直,臉上的最后一絲情緒也消失不見,只剩下冰冷的輪廓。
“封鎖現場。”他下達命令時。
“所有涉事校尉,全部繳械,帶回詔獄,分開關押,任何人不得接觸!”
“陳五。”他點了名。
“罪……罪官在!”陳五身體一顫,伏地應聲。
“你,還有你的人,傷勢太重。”蔣瓛的視線在他后背的傷口上停留一瞬,“先送回司里治傷,同樣,隔離看管。”
“謝……謝大人!”陳五的心,總算落回了肚子里。
至少,命保住了。
蔣瓛不再說話,他走到張貴的尸體旁,蹲下身,仔細檢查著那柄分水刺和致命的傷口。
他的腦中,飛速盤算。
內衛,金焰,神秘貴人,還有這精準狠辣的滅口……一樁搶功勞的內斗,已經演變成一場足以撼動整個應天府的驚天風暴。
而他蔣瓛,已經被卷入風暴的最中心。
在他下令封鎖現場,緹騎們開始清理人證物證時,一名負責在外圍警戒的校尉,在驅趕一個賣夜宵的貨郎時,身體不經意地與對方一撞。
貨郎挑子里的一個炊餅掉在地上。
校尉罵罵咧咧地幫他撿了起來,塞回擔子里。
整個過程,自然無比。
無人注意,那名校尉在撿起炊餅的瞬間,一卷極小的紙條,已經從他的袖口滑入貨郎的手心。
貨郎點頭哈腰地道著歉,挑著擔子,迅速消失在黑暗的街角。
一炷香后,應天府,太常司卿呂本的府邸后門,被輕輕叩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