門板碎裂的巨響過后,是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靜。
一股混雜著塵埃與霉味的陰冷氣息,從黑洞洞的殿內(nèi)撲面而來。
門口跪著的那兩個小太監(jiān),身體癱軟在地,篩糠般抖著。
朱雄英站在門口,玄色的貂皮斗篷在他身后無風(fēng)自動。
他沒有立刻進(jìn)去,那雙黑色的眼瞳只是靜靜地看著那片極致的黑暗,讓自己的眼睛去適應(yīng)。
殿內(nèi),沒有一絲光,比最深的夜還要黑。
他邁步踏入。
腳下的地磚,冰得像臘月的河面,寒氣透過靴底,直往骨髓里鉆。
他借著從門外透進(jìn)的、被黑暗迅速吞噬的微弱光線,看到了。
在殿中央的地上,蜷縮著一個小小的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的身影。
那身影一動不動。
朱雄英的腳步停住了。
他蹲下身,伸出手,指尖輕輕碰了一下那個身影的肩膀。
冰冷。
朱雄英的心臟被這股寒意攥住,猛地一縮。
他小心翼翼地將那個瘦弱的身體翻過來,讓他仰面躺著。
一張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小臉,映入他的眼簾。嘴唇青紫,干裂起皮,額角上有一塊磕破的傷口,滲出的血已經(jīng)凝固成暗紅色。
是朱允熥。
編輯器里金手指的記憶中的弟弟。
少年雙眼緊閉,長長的睫毛上凝結(jié)著細(xì)小的冰晶,呼吸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。
即使在昏迷中,他的身體依然控制不住地輕微顫抖。
朱雄英伸出有些發(fā)顫的手,探向他的鼻息。
一絲若有若無的氣流,吹拂在他的指尖,微弱得像是隨時會斷掉的蛛絲。
還活著。
就在他確認(rèn)弟弟還活著的這一瞬間,那股鉆心的冰冷仿佛觸動了某個開關(guān),海!
那不是屬于“熊鷹”的記憶,而是真正屬于“朱雄英”的,跨越十三年時空的真實(shí)。
……
溫暖的午后,陽光透過窗欞,灑在文華殿的地板上。
“大哥,大哥!”一個三四歲的小團(tuán)子,搖搖晃晃地跑過來,一把抱住他的腿,
“爹爹又讓我背書,我背不出來。”
他笑著放下手里的書卷,將那個小團(tuán)子抱起來,舉得高高的。
“熥兒不怕,大哥教你。”
小小的朱允熥在他懷里咯咯直笑,聲音清脆得像風(fēng)鈴。
……
畫面再轉(zhuǎn)。
又是這個偏殿,但那時候還很溫暖。
“大哥,你看,這是我給你做的絡(luò)子。”七歲的朱允熥獻(xiàn)寶似的捧著一個編得歪歪扭扭的絡(luò)子,滿眼都是期待。
“我們熥兒真厲害。”他笑著接過,鄭重地系在自己的玉佩上。
少年滿足地笑了,眼睛彎成了月牙。
……
畫面驟然變得灰暗。
一座孤零零的院落,高墻聳立。
朱允熥坐在院中的石階上,穿著洗得發(fā)白的衣服,眼神空洞地望著四方天。
他從一個青年,慢慢變成一個中年人,鬢角染上了霜白,背脊也漸漸佝僂。
送飯的太監(jiān)放下食盒就走,連一個眼神都吝于給他。
他像是被整個世界遺忘。
終于有一天,那扇緊閉了幾十年的門被打開。
一個陌生的太監(jiān)走進(jìn)來,用一種憐憫的眼神看著他:“王爺,您可以出去了。”
他茫然地站起身,蹣跚地走出那座院子,刺眼的陽光讓他睜不開眼。
外面的世界,早已天翻地覆。
出獄后不到一年,他病倒了。
彌留之際,他躺在床上,渾濁的眼睛看著床頂?shù)膸め#齑綗o聲地開合。
沒有人在意他在說什么。
但朱雄英看懂了。
他在叫——
“哥……”
……
“轟!”
所有的畫面在腦中炸開,又瞬間退去。
朱雄英猛地回過神,眼前依舊是那張冰冷慘白的小臉。
胸腔里仿佛有什么東西被點(diǎn)燃了,卻沒有發(fā)出任何聲響,只是化作一股足以凍結(jié)靈魂的極寒。
他沒有怒吼,沒有咆哮。
他只是慢慢地,慢慢地站起身。
他解下自己身上那件溫暖的玄色貂皮斗篷,彎下腰,將地上不省人事的少年,仔仔細(xì)細(xì)地包裹起來,只露出一張小臉。
然后,他用一種極其輕柔,卻又無比堅(jiān)定的姿勢,將朱允熥打橫抱起。
懷里的身體,瘦的幾乎感覺不到重量。
他抱著弟弟,轉(zhuǎn)身,一步步走向殿外。
門口那兩個小太監(jiān)已經(jīng)嚇得魂飛魄散,看著他如同看著從地獄里走出的索命惡鬼。
朱雄英的腳步?jīng)]有停,他的視線甚至沒有在他們身上停留一瞬。
他只是對著跟在身后的陰影,用一種不帶任何感情的語調(diào),平靜地開口。
“青龍。”
“屬下在。”青龍的身影無聲無息地出現(xiàn),單膝跪地。
“這兩個人,還有這殿里所有當(dāng)值的宮人,”朱雄英的聲音很輕,聽不出任何波瀾,
“查清楚,誰下的令,誰動的手,誰在旁邊看著。”
“凡是沾了手的,一律拖出去,杖斃。”
“凡是看到了卻不作為的,割了舌頭,發(fā)去浣衣局。”
他的話,平淡得像是在吩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。
那兩個小太監(jiān)徹底崩潰了,其中一個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,涕淚橫流地尖叫起來。
“殿下饒命!奴才冤枉啊!是娘娘……是呂娘娘的命令啊!”
朱雄英的腳步,終于停下。
他垂下眼簾,看了一眼懷中弟弟毫無生氣的臉,然后,他抬起頭,視線第一次真正落在那個尖叫的太監(jiān)身上。
那太監(jiān)的哭嚎戛然而止。
朱雄英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。
“娘娘的命令?”
他重復(fù)了一遍,然后平靜地提出一個問題。
“所以,我弟弟就該死,是嗎?”
那太監(jiān)渾身一僵,褲襠下迅速蔓延開一股腥臊的液體,他尿了。
“我不管是誰的命令。”
朱雄英的聲音,在寒冷的夜風(fēng)中,清晰地傳進(jìn)每一個人的耳朵。
“從今天起,在這座宮里,動他,就是動我。”
“我說的。”
說完,他不再理會身后那癱軟如泥的奴才,抱著懷里的弟弟,繼續(xù)向前走。
青龍站起身,對著旁邊出現(xiàn)的幾個黑衣衛(wèi)士,做了一個利落的手勢。
沉悶的拖拽聲很快響起,又很快消失在夜色中。
朱雄英充耳不聞,他抱著朱允熥,走出了偏殿的院子,走進(jìn)了東宮燈火通明的宮道上。
就在這時,他胸口猛地一抽,一股尖銳的刺痛讓他腳步一個踉蹌。
他強(qiáng)行穩(wěn)住身形,將懷里的人抱得更緊。
懷里的身體,似乎有了一絲微弱的反應(yīng)。
朱允熥的眼皮顫動了一下,艱難地睜開一條縫。
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下頜輪廓,感受到了身上傳來的,久違的溫暖。
是……夢嗎?
他努力地抬起手,想要抓住那份溫暖。
“哥……”
一聲貓叫般微弱的呢喃,從他干裂的嘴唇里溢出。
“哥……我好冷……”
朱雄英的身體猛地一僵。
他低下頭,看著懷里那雙重新變得迷茫的眼睛,看著那眼中透出的深深的依賴與孺慕。
那股鉆心的疼痛似乎也被這聲呼喚撫平了些許。
他將懷里的人,抱得更緊些了。
“不怕。”
他的聲音,是前所未有的溫柔,每一個字都像是承諾。
“大哥在。”
“大哥帶你走。”
他抱著弟弟,加快了腳步,徑直朝著燈火最明亮的東宮主殿,毓慶宮的方向走去。
那里,是呂氏的寢宮。
他今晚,不僅要救人,還要討債!
而他自己卻未曾察覺,一絲鮮血,正順著他的嘴角,悄然滑落,滴在他玄色的衣襟上,瞬間隱沒不見。
毓慶宮。
只見一個小太監(jiān),連滾帶爬的沖進(jìn)去。
“娘娘,娘娘,出大事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