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雄英沒停。
他幾步走到老頭跟前。
離得近了,那股子腥味兒直往鼻孔里鉆。
老朱身上又是汗味兒又是血腥氣,還要加上老人特有的那種暮氣,混在一起,并不好聞。
但朱雄英臉上連半點嫌棄的意思都沒有。
他從袖口里掏出一塊雪白的帕子。
沒去擦老朱滿是血污的手,而是抬起胳膊一點點擦掉朱元璋臉頰上濺到的幾滴血點子。
朱元璋渾身僵硬,一動不敢動,連大氣都不敢喘,生怕一口氣吹重了,把眼前這個失而復得的寶貝給吹化了。
“爺爺。”
朱雄英收起帕子,也沒扔,這就那么隨手塞進袖袋里。
他看著老頭那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。
“孫兒在民間討飯那幾年,哪怕是災年,到了臘月二十三,村里的屠戶也要殺年豬。”
朱元璋愣住。
這哪跟哪?
朱雄英咧嘴一笑,露出一口大白牙。
“那豬叫得可慘,那血流得滿地都是,腥氣沖天。村里的小孩都嚇得捂著耳朵往大人懷里鉆,有的還嚇哭了。”
“可孫兒沒哭,還在旁邊幫著遞刀子,接豬血。”
朱雄英往前湊半步,那距離近得幾乎貼上老朱的胸口。
“因為孫兒知道,屠戶伯伯不是壞人。他一身血污,那是為了讓家里老人孩子能吃上一口肉,為了讓大伙能過個好年。”
說完,朱雄英伸出手。
他一把抓住了朱元璋那雙背在身后的大手。
老朱的手全是老繭,粗糙得像老樹皮,上面全是還沒干透的血,黏糊糊的。
朱雄英抓得很緊。
“爺爺剛才也不是在殺人。”
朱雄英盯著朱元璋躲閃的眼睛:
“爺爺這是在給孫兒掃地呢。屋子里進了老鼠,進了要把孫兒吃得骨頭渣子都不剩的野狗,爺爺幫孫兒把它們宰了,把這屋子掃干凈。”
“這是爺爺疼孫兒。”
“孫兒心里暖和還來不及,怕什么?”
轟隆!
朱元璋只覺得腦瓜子里有什么東西炸開了。
這一輩子,殺人如麻。
沒人理解他。
哪怕是馬皇后,偶爾也會勸他少造殺孽;
哪怕是太子朱標,也會皺著眉頭說父皇太過暴烈。
所有人都在怕他,都在勸他仁慈。
只有眼前這個大孫子。
他握著自己沾滿血的手,笑著說:爺爺,你那是為了我好。
“殺豬……嘿,殺豬!”
朱元璋嘴唇哆嗦著,那張滿是溝壑的老臉扭曲了幾下,既像是哭,又像是笑。
“對!咱就是在殺豬!這幫狗東西,吃著咱大明的飯,還要砸咱大孫的鍋,他們連豬都不如!”
老朱反手一把攥住朱雄英的手,生怕一松手人就沒了。
“好孩子……好孩子啊!”
朱元璋仰起頭,把眼眶里那點貓尿憋回去。
他想對著天吼兩嗓子,想告訴那個死了的大兒子:標兒,你看看!這就是咱倆的大孫!
他懂咱!
這天下,終于有個懂咱的人了!
“走!”
朱元璋胸口那股郁氣散了個干干凈凈。
他拉著朱雄英就往外拽,腳步生風。
“這地兒晦氣,血腥味沖腦子。咱回坤寧宮!今兒個高興,爺爺親自下廚,給你弄只燒鵝吃!咱的手藝,那可是當年你奶奶教的!”
一老一少,手牽著手,踩著滿地的尸首血水,大步流星往殿外走。
青龍抱著朱允熥跟著身后。
路過癱在地上、早就嚇傻了的呂氏旁邊。
朱元璋連眼皮子都沒夾她一下。
就像路邊的一坨爛泥,多看一眼都嫌臟眼。
直到那兩道背影徹底消失在殿門口,消失在夜色里。
死寂的大殿角落,才傳出一聲壓抑到極點的抽泣。
呂氏手指死死扣著地磚縫,指甲劈了,血滲出來,她卻感覺不到疼。
完了。
這回是真完了。
那個野種甚至都沒正眼看她,只用了幾句話,就徹底把老皇帝的心給拿走了。
在這應天府里!
拿走了朱元璋的心,那就是拿住了天。
誰還能翻盤?
北風卷著哨子,刮得人臉生疼。
一輛青蓬馬車在石板路上瘋跑,車輪子磕在石頭上,火星子亂濺。
“快!再快點!去詹府!”
車廂里,齊泰捂著肩膀。
那里被朱元璋的天子劍拍一下,雖然沒見骨頭,但那股子透進骨髓的殺氣,讓他到現在半邊身子還是麻的。
馬車在詹府大門口還沒停穩。
齊泰就從車上滾了下來,真的是滾,腳下發軟,根本站不住。
他連滾帶爬地撲到大門上,拳頭瘋一樣砸門板。
“開門!開門!出天大的事了!”
“誰啊……大半夜的……”門房提著燈籠把門拉開一條縫。
齊泰一把推開門房,跌跌撞撞往里沖。
正堂里燈火通明。
幾個穿著便服的老頭正圍坐著喝茶,屋里點著上好的龍涎香,暖烘烘的。
坐在首位的,是吏部尚書詹徽。
這老頭頭發胡子全白了,手里盤著一串油光锃亮的紫檀珠子,那張臉清瘦,看著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,可那雙瞇縫眼偶爾睜開,里面全是智慧。
“齊大人?”
詹徽手里珠子一停,“怎么搞成這副德行?體統呢?黃大人呢?不是說今晚要在東宮給那個‘新來的’立立規矩嗎?”
“沒了……”
齊泰癱在地上,兩眼發直,牙齒磕得咯咯響。
“全沒了……”
“什么沒了?”旁邊一個戶部侍郎不耐煩地放下茶盞,
“齊泰,把舌頭捋直了說話!黃子澄人呢?”
“黃子澄……死了。”
齊泰咽了口唾沫,“被剝皮實草了!”
啪嗒。
詹徽手里那串盤了幾十年的紫檀珠子,斷了。
珠子稀里嘩啦灑了一地,在寂靜的大堂里脆響。
滿屋子的人,變成了泥塑木雕。
黃子澄?
太常寺卿,翰林清流,皇太孫的老師,未來的帝師。
說殺就殺?
還剝皮實草?
這可是陛下當年定下來懲治貪官的極刑,怎么用到了清流領袖的身上?
“陛下瘋了?”詹徽站起來,身后的太師椅被撞翻在地,
“未經三法司會審,直接處死大臣?這是暴君行徑!這是要絕了天下讀書人的路!他朱元璋不想讓朱家江山穩當了嗎?!”
“不是陛下……”
齊泰想起那個站在血泊里,一臉冷漠遞紙條的少年,渾身一哆嗦。
“是那個朱雄英。”
“那個死人……比陛下還狠。”
齊泰哆哆嗦嗦,把毓慶宮里發生的事兒倒豆子一樣全說了。
從張仲禮怎么“誤診”,到那張憑空出現在暗袋里的紙條,再到朱元璋怎么發瘋,最后怎么清場。
聽完。
大堂里靜得能聽見燈芯爆裂的聲音。
恐懼。
那是對不按套路出牌的恐懼。
他們不怕朱元璋殺人,老朱殺人還要找個借口,還要顧及一點吃相。
可這個朱雄英。
他不講理,不**,甚至不需要證據。
直接哪怕是栽贓,也要把你往死里整!
那張紙條哪來的?
傻子都知道那是假的!
可這手段太毒,太快,太絕!
直接扣個“謀害皇嗣”的帽子,把黃子澄釘死在恥辱柱上,連翻身喊冤的機會都不給!
“此子……是條毒蛇。”
詹徽臉上的震驚慢慢退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陰冷的狠厲。
他背著手在屋里踱步,腳踩在那些散落的佛珠上,發出嘎吱嘎吱的碎裂聲。
“要是讓他坐穩了位子,咱們這些人,咱們背后的家族,這幾十年的經營,全都得給黃子澄陪葬。”
“他比陛下年輕,也比陛下更沒底線。”
這是最要命的。
老朱沒幾年活頭了。
只要熬死老朱,換上軟弱好拿捏的朱允炆,這就是他們文官的盛世。
可現在,天上掉下來個年輕版的、加強版的朱元璋。
這是要他們的命。
“部堂大人,咱們怎么辦?”齊泰帶著天塌的絕望,“陛下現在護犢子護得緊,誰碰誰死啊!”
“護得緊?”
詹徽停下腳步,轉過身,那雙渾濁的老眼里全是寒光。
“陛下能護住他的人,護不住他的‘名’。”
“大明以孝治天下,以禮治天下,更講究個血統純正。”
“一個失蹤了十年的人,憑什么他說他是朱雄英,他就是朱雄英?憑長得像?憑陛下的一句話?”
詹徽冷笑一聲,彎下腰,撿起一顆還沒碎的佛珠,捏在指尖。
“如果是假的呢?”
“如果是有人處心積慮,找了個妖孽,冒充皇室血脈,意圖染指神器,禍亂朝綱呢?”
齊泰愣住了,“可……可陛下認了啊,連馬皇后留下的東西他都……”
“陛下老了。”
詹徽的聲音幽幽的。
“老人家嘛,思念孫子,老眼昏花,被奸人蒙蔽也是有的。”
“他朱雄英能栽贓黃子澄,咱們就不能質疑他的身份?”
詹徽看向窗外的夜空。
“明日早朝。”
“傳老夫的話,今晚都別睡了。”
“聯系國子監的三千監生,聯系都察院的御史言官,還有在京五品以上的官員,只要還能喘氣的,都給老夫叫上。”
“去哪?”齊泰下意識問道。
詹徽把手里的那顆佛珠狠狠碾碎,粉末簌簌落下。
“去午門。”
“跪門!”
“咱們要請陛下……‘滴血驗親’!”
“咱們要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,為了皇室血統的純正,去死諫!”
“老夫就不信,他朱元璋能把滿朝文武、能把天下的讀書人都殺光!”
“只要坐實了他‘身份存疑’,哪怕陛下再寵他,他也只是個野種!這大明的儲君之位,他就坐不上去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