謹身殿內。
戶部尚書趙勉跪在地上,兩只袖管空蕩蕩的,他把頭上的烏紗帽摘下來放在一旁,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。
“陛下要把老臣這把骨頭拆了熬油點燈,臣絕不皺一下眉頭。但要錢?沒有。”
趙勉把一本賬簿攤開在金磚上。
“北邊燕王要軍費,河南水患要賑災,宮里的用度已經減了又減。現在國庫里能動的現銀不到三十萬兩。殿下要的三百萬兩?除非天上下銀子雨。”
朱元璋坐在御階上。
他想罵人。
更想打人。
明明橫掃漠北、徹底解決北元的神器就在手里,只要造出來,大明的鐵騎就能把那些韃子攆得像兔子一樣跑。
可因為沒錢,這圖紙就只能是一張廢紙。
這就好比絕世美酒就在嘴邊,卻被人把嘴縫上了。
憋屈。
“趙勉,洪武二十年的稅銀呢?”朱元璋把圖紙拍在桌案上,“江南那邊的秋稅不是剛入庫嗎?都讓耗子吃了?”
“陛下圣明。”趙勉苦笑,“江南的稅銀還沒捂熱乎,就被兵部要去填補九邊的虧空了。大明太大了,到處都是張著嘴要吃飯的窟窿。”
朱元璋喘著粗氣,胸口劇烈起伏。
他轉頭看向一旁。
朱雄英看著大殿里君臣二人吵得不可開交,他卻像個沒事人一樣。
“爺爺,別難為趙尚書了。”朱雄英笑著道,“趙尚書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。國庫里的錢是百姓的血汗,那是保命錢,不能動。”
趙勉如蒙大赦,連忙磕頭:“殿下圣明!只要不動國庫,不加賦稅,哪怕殿下讓老臣去大街上賣藝,老臣也去!”
“賣藝太慢。”
朱雄英站起身,走到那張巨大的大明輿圖前,手指在江南那塊富庶之地畫一個圈。
“孤打算辦個會。”
“會?”朱元璋和趙勉同時抬頭。
“大明萬國奇珍博覽會。”
朱雄英轉過身。
“給江南那些家里有礦、庫里發霉的大戶人家發帖子。告訴他們,朝廷要在京師搭建高臺,選拔‘皇商’。把大明最好的絲綢、瓷器、茶葉,連同海外番邦的貢品,放在一起比一比。”
朱元璋眉頭皺成了川字:“大孫,這不就是讓那幫商人來京城擺攤?能掙幾個錢?還不夠丟人的。”
“擺攤?”
朱雄英笑了。
“爺爺,擺攤是不收錢的。但如果要爭‘天下第一’的名頭呢?”
他伸出一根手指。
“誰家的東西被評上了‘皇室特供’,孤允許他們在招牌上掛這四個字,再賜一面黃龍旗,準許他們隨軍販賣物資。“
”但這入場的門票、攤位的租金、冠名的費用……”
朱雄英看向趙勉。
“趙尚書,你覺得那些為了一個花魁都能砸進幾千兩銀子的鹽商,為了這一層能護身的‘皇商’皮,愿意出多少?”
趙勉愣住了。
他是讀書人,不懂生意。
但他懂人性。
士農工商,商人在大明地位極低。
即便腰纏萬貫,見到個七品縣令也得點頭哈腰。
如果有個機會能讓他們攀上皇家的高枝,哪怕是傾家蕩產,那幫人也會擠破頭。
“殿下……”趙勉吞了口唾沫,“這,這是空手套白狼啊。”
“怎么能叫套白狼呢?”
朱雄英走回桌邊,拿起朱筆,在一張空白奏折上寫下幾個大字。
“這叫資源置換。”
他把奏折遞給一直站在陰影里的二虎。
“去,把消息放出去。動靜搞大點。就說監國殿下要選幾個‘自己人’,誰能進這博覽會的前十名,往后大明的軍需采買,就歸誰。”
“至于入場費嘛……”
朱雄英把玩著手里的朱筆。
“一萬兩銀子,只是個起步價。上不封頂。”
……
半個月后,南京城變了天。
往日里運送漕糧的秦淮河碼頭,如今被堵得水泄不通。
一艘艘雕梁畫棟的私家樓船,也不管什么規矩不規矩,爭先恐后地往碼頭里擠。
船頭上掛著的燈籠一個賽一個大,金漆的“蘇”、“杭”、“揚”字樣在陽光下晃得人眼暈。
碼頭邊的茶樓上,早就沒了空座。
“好家伙!”
一個穿著紫綢圓領袍的胖子趴在欄桿上,手里盤著兩顆價值連城的獅子頭,眼珠子瞪得溜圓。
“那是徽州胡家的船吧?我看他們往下抬的那座屏風,那是整塊的和田玉?這么大一塊,宮里都未必有吧?”
坐在他對面的是個留著山羊胡的瘦子,聞言冷笑一聲。
“怕什么?這時候不露富,什么時候露?”
瘦子指了指下面那些忙碌的腳夫。
“朝廷缺錢了。那位新回來的皇長孫殿下,說是要辦博覽會,其實就是想找咱們化緣。這是好事。”
“好事?”胖子不解。
“以前皇爺那是真殺人,剝皮實草,咱們有錢都不敢花。現在這位小爺,看來是個懂行的。”
瘦子一臉精明,
“他想要錢,咱們想要權。只要把這位爺哄開心了,皇商的帽子一戴,往后這長江上誰說了算,還不是咱們定?”
正說著,樓下傳來一陣喧嘩。
一艘五層高的巨型樓船靠岸了。
跳板剛搭好,幾十個家丁就沖下來,在臟兮兮的碼頭上鋪上了紅地毯。
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人,在一群人的簇擁下走了下來。
徽幫商會的會長,胡萬三。
“喲,胡會長親自來了?”
樓上的胖子驚呼一聲,“看來這次志在必得啊。”
胡萬三站在碼頭上,也不急著走。
他抬頭看了看南京巍峨的城墻,又看了看那些對他點頭哈腰的小商人,臉上全是得色。
“京城,風水寶地啊。”
胡萬三轉頭對管家說道:“把咱們帶來的那尊純金打造的送子觀音,還有那十箱子西洋鐘表都備好了。今晚,本老爺要在醉仙樓擺宴。”
“把請帖發出去,江南七省有頭有臉的掌柜都請來。我要讓京城的人看看,什么叫富可敵國!”
……
奉天殿。
早朝的氣氛有些詭異。
往日里那些喜歡死諫的御史大多已經在去北平搬磚的路上了,剩下的也都學乖了。
但總有人看不清形勢。
“殿下!臣有本奏!”
戶部右侍郎王純站了出來。
他是蘇州人,家族在江南有良田萬畝,織機千臺。
朱雄英坐在監國椅上,手里拿著一份名單,頭都沒抬。
“說。”
王純把笏板舉過頭頂,聲音洪亮:
“殿下舉辦萬國博覽會,廣邀商賈入京,此舉有辱斯文,與民爭利!商賈乃流,朝廷應當重農抑商,豈可為他們張目?”
“如今京城銅臭熏天,那些商賈招搖過市,百姓只知逐利,不知禮義廉恥!長此以往,國將不國!”
一番話說得大義凜然,如果不是因為他那雙做工考究的靴子上鑲著暗紋金線,還真像個清官。
朱雄英放下了手里的名單。
他看著王純,突然笑了。
笑聲在空曠的大殿里回蕩,聽得人頭皮發麻。
“王侍郎,說得好啊。”
“重農抑商,這是皇爺爺立下的祖制,孤沒忘。”
他走到王純面前,停下腳步。
“可孤怎么聽說,這蘇州的絲綢生意,有一半都姓王呢?王侍郎老家的宅子里,光是織工就養了三千人。“
”你身上的這件官袍,內襯用的是蘇杭最好的‘云錦’吧?這一尺就要五十兩銀子。”
王純臉色一白:“殿下……那是族中產業,臣……臣一心為公,從未插手……”
“從未插手?”
朱雄英臉上的笑意瞬間消失。
啪!
一本藍皮賬冊被狠狠甩在王純的臉上。
“那這本賬冊是怎么回事?”
“洪武二十四年,蘇州王家走私生絲三萬斤出海,換回白銀十五萬兩,倭刀五百把。”
“洪武二十五年,勾結海盜,避稅二十萬兩。”
“王侍郎,這就是你嘴里的‘重農抑商’?這就是你的‘有辱斯文’?”
朱雄英抬起腳,一腳踹在王純的肩膀上,直接將他踹翻在地。
“你是怕朝廷辦了博覽會,把海貿的口子開了,你們家那種偷偷摸摸發財的日子就到頭了吧?”
大殿內死一般寂靜。
所有官員都盯著那本染血的賬冊,心臟狂跳。
錦衣衛什么時候把手伸得這么長了?
連這種陳年舊賬都能翻出來?
“來人!”
朱雄英一聲斷喝。
“把王純拖下去!剝皮揎草!”
“把你這張人皮,掛在博覽會的門口!讓那些還在醉生夢死的商人們好好看看,這就是吃里扒外的下場!”
兩名錦衣衛如狼似虎地沖上來,拖著像死狗一樣的王純就往外走。
“殿下饒命!殿下饒命啊!臣愿捐家產!臣愿出錢!”
慘叫聲漸行漸遠。
朱雄英重新走回監國椅坐下。
他看著下面那群噤若寒蟬的官員。
“諸位愛卿,博覽會照辦。工部,給孤在秦淮河邊劃一塊地。要大,要氣派。讓那些商人自己出錢蓋館。”
工部尚書連忙出列,頭都不敢抬:“臣遵旨!”
朱雄英看向站在陰影里的青龍。
“人都到了嗎?”
青龍單膝跪地:“回殿下,江南七省的巨賈已全部入京。此刻正如殿下所料,都在醉仙樓聚會,商議如何瓜分名額。”
“好。”
朱雄英靠在椅背上,手指輕輕敲擊著扶手。
“豬養肥了,才好殺。”
“今晚,孤親自去給他們……敬一杯酒。”
……
夜色如墨。
南京城內燈火輝煌,尤其是醉仙樓,整整三層樓座無虛席。
這里聚集的財富,足夠買下半個大明。
胡萬三坐在主位上,滿面紅光,手里舉著一只純金打造的酒杯,酒液灑出來也沒在意。
“諸位!靜一靜!”
他大著舌頭,對著周圍的同行們喊道:“今兒個咱們聚在這兒,是為了給江南商界爭口氣!朝廷缺錢了,這就是咱們的機會!”
“胡會長說得對!”底下有人起哄,“咱們別的沒有,就是銀子多!哪怕是用銀子砸,也要把那‘皇商’的牌子砸回來!”
“只要咱們抱成團,就算是朝廷,也得看咱們的臉色!”
“對!喝酒!喝酒!”
推杯換盞,紙醉金迷。
就在氣氛熱烈到極點的時候。
轟!
醉仙樓厚重的大門被人從外面一腳踹開。
兩扇門板重重地撞在墻上,發出巨響。
原本喧鬧的大堂,剎那間安靜下來。
所有人都愕然地看向門口。
一個穿著黑色便服的少年,手里提著一把并未出鞘的繡春刀,緩緩走了進來。
他的身后,是兩列手持火把、面帶黑紗的錦衣衛。
火光跳動,映照在少年那張年輕而冰冷的臉上。
朱雄英環視了一圈這些滿面油光的富商,最后目光落在僵在主位上的胡萬三身上。
他走到桌前,用刀鞘輕輕敲了敲桌面。
“各位掌柜,吃著呢?”
胡萬三酒醒了一半,結結巴巴地問道:“你……你是何人?敢闖……”
啪。
一本厚重的藍皮賬冊被扔在了桌子中央,濺起一片油湯。
朱雄英拉開一張椅子坐下,翹起二腿。
“孤聽說你們很有錢。”
他指了指那本賬冊,封面上赫然寫著幾個大字——《江南海商通倭名錄》。
“正好,孤這里有一筆賬,想請諸位……幫忙算一算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