聚寶山工部調來的三百名鐵匠。
他們看著周圍那些光著膀子的士兵,還有那個正蹲在地上玩煤球的……皇長孫殿下。
為首的一個鐵匠頭子,名叫牛三斤,五十來歲,膀大腰圓,那是打一輩子鐵練出來的腱子肉。
他是工部“甲字號”鐵廠的把頭,平日里給宮里打御用刀劍的,眼界高得很。
“草民斗膽,給殿下磕頭。”牛三斤跪在地上,“剛才聽錦衣衛的大人說,殿下要把咱們這些手藝人留在這兒燒石頭?”
朱雄英手里捏著一塊剛洗出來的精煤:“怎么,委屈你了?”
“不敢說委屈。”牛三斤脖梗子一硬,
“只是這煉鐵,自古以來講究個‘炭火純青’。得用上好的松木燒成白炭,那火才干凈,煉出來的鐵才不脆。這黑石頭……”
他鼻孔里哼出一股粗氣:
“這玩意兒那是給窮得燒不起柴的百姓過冬用的,煙大、毒氣重。用來煉鐵?殿下,這鐵打成刀,砍不動木頭就得崩口子;鑄成炮,那是會炸膛崩死自個兒兄弟的!”
周圍的鐵匠們一陣騷動,紛紛點頭。
這是行規,也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經驗。
“這黑石頭里有硫,硫入鐵則脆,這一點你倒是懂。”朱雄英站起身,走到牛三斤面前。
這個動作讓牛三斤心里一緊。
“既然知道有毒,那就得‘洗’。”朱雄英指了指旁邊那一排巨大的水槽和正在冒煙的土窯,
“看見那些窯了嗎?那叫煉焦爐。”
“洗?”牛三斤瞪大眼,“把煤洗了就能變白炭?殿下,這……這不是哄弄鬼嗎?”
“能不能變,不是嘴皮子說的。”朱雄英懶得解釋其中的化學原理,轉身看向正在指揮士兵運料的青龍,
“第一爐焦炭是不是該出了?”
“回殿下,時辰到了!”青龍大吼一聲。
朱雄英退后幾步,對著牛三斤努努嘴:
“睜大你的牛眼看好了。這一爐東西出來,你若是還敢說它是廢料,孤就讓你把這堆煤吃了。”
牛三斤硬著頭皮看向那座怪模怪樣的扁平土窯。
怎么還讓我吃煤呢!
“開窯——!”
隨著一聲令下,幾名裹著濕棉被的士兵沖上去,用鐵鉤拉開窯門。
“呼——”
一股熱浪夾雜著濃烈的黃煙噴涌而出,嗆得前排的鐵匠劇烈咳嗽。
緊接著,通紅透亮的焦炭像巖漿一樣被耙出來,落在地上滋滋作響。
士兵們早就準備好水龍,嘩啦啦地澆上去。
白汽騰空,遮天蔽日。
等到水汽散去,地上多一堆灰白色的、滿身孔洞的東西。
既不像煤,也不像木炭,看著輕飄飄的,卻透著一股子冷硬的金屬質感。
牛三斤也是行家,他忍不住湊上前,也不顧燙手,抓起一塊還在冒熱氣的焦炭。
用力一捏。
沒碎。
如果是木炭,這一下早就成粉了。
但這玩意兒,硬得硌手。
他甚至拿兩塊焦炭互相敲了敲,發出的聲音竟然是脆響,像是金石之音。
“這……”牛三斤傻眼了,“這是剛才那黑煤球變的?”
朱雄英走過來:
“這叫‘焦’。去除了硫磺,燒掉了雜質,火力比木炭猛三倍,且耐燒,能撐住幾萬斤鐵礦石的重量不塌陷。只有這東西,才能伺候得動那座大家伙。”
順著朱雄英的手指,所有人都抬頭看向遠處。
那里,一座高達三丈的巨型紅磚高爐。
這是朱雄英按照后世高爐原理,結合大明現有的耐火磚技術,連夜拼湊出來的“土法高爐1.0版”。
雖然土,但那是工業的心臟。
“牛把頭。”朱雄英的聲音響起,
“別愣著了。這爐子要是開動起來,一天能吃掉五萬斤料,拉出一萬斤鐵水。你那手里的錘子,以后怕是敲不過來了。”
一萬斤?
一天?
牛三斤手里的焦炭“啪嗒”一聲掉在地上。
工部那個最大的爐子,幾十號人忙活一天,也不過出鐵幾百斤啊!
“殿下……您……您沒拿草民尋開心?”牛三斤的嗓音都在抖。
“孤沒那閑工夫。”朱雄英臉色一沉,
“所有人聽令!上料!點火!今晚要是看不見鐵水,你們就陪李原侍郎一起去推煤車!”
整個聚寶山在一聲令下,全部都動彈起來。
工匠們,哪怕心里還打著鼓,手腳卻不敢慢。
一筐筐焦炭、一筐筐品位最高的磁鐵礦,還有作為助熔劑的石灰石,沿著搭建好的木棧道,被螞蟻搬家一樣運送到了高爐頂端的加料口。
就在這時,一頂官轎急匆匆地停在工地外圍。
轎簾掀開,走下來一個穿著緋色官袍的中年人,手里捧著一封奏折,臉色鐵青,還沒走近就捂住了鼻子。
“這……這是何等污穢之氣!”
來人正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,王御史。
他看著漫天的黃煙和黑灰,氣得胡子亂顫。
“亂來!簡直是亂來!”王御史大步流星,直奔坐在不遠處喝茶的朱元璋而去,
“陛下!臣要死諫!臣要彈劾皇長孫殿下!”
朱元璋正瞇著眼,看著大孫子在那邊指揮若定,心情正好著呢。
這會兒被王御史那公鴨嗓一嚎,眉頭頓時皺了起來。
“咋?又要死諫?”朱元璋把茶碗重重往桌上一磕,“咱這茶還沒喝完呢,你就急著去投胎?”
王御史被噎一下,但想到某些人的支持,還是梗著脖子跪下:
“陛下!聚寶山乃京師上風口!皇長孫在此焚燒毒物,濃煙蔽日,惡臭熏天!這毒氣順風飄入皇城,那是沖撞了龍體,玷污了太廟啊!”
他舉起手里的奏折,聲淚俱下:
“而且此地大興土木,噪音如雷,驚擾陛下皇城的風水!請陛下下旨,立刻停了這妖爐,拆了這工坊,還京師一片朗朗乾坤!”
朱元璋慢慢踱步到王御史面前。
把那本奏折接過來。
“寫得挺好,字不錯。”朱元璋翻看一眼,“說咱大孫是在放毒,是在驚擾皇城風水?”
“正是!”王御史以為說動皇帝,心中一喜,“陛下圣明……”
“圣明個屁!”
朱元璋突然爆了句粗口,抬腿就是一腳,直接把王御史踹個仰面朝天。
“你個酸儒懂個卵子!”朱元璋指著遠處那座高爐,
“那是毒氣嗎?那是咱大明的精氣神!那是能把北元韃子的腦殼敲碎的鐵骨頭!”
他拿著那本奏折,大步走向旁邊一個正在預熱的小爐子。
爐門大開,里面的火苗正舔舐著空氣。
“陛下……那是奏折啊!是朝廷臉面……”王御史嚇得爬起來要攔。
“臉面?”朱元璋冷笑一聲,“臉面能當飯吃?臉面能擋得住韃子的彎刀?”
呼——
老皇帝手一揚,那本寫滿“之乎者也”的奏折,直接扔進去爐火中。
火舌一卷,紙張化為灰燼。
“看見沒?”朱元璋回過頭,
“這玩意兒燒起來,比木柴好使。以后誰再敢拿這種屁事兒來煩咱,咱就把他也塞進爐子里,看看能不能煉出二兩鐵來!”
王御史面如土色,渾身篩糠,再也不敢多說半個字,連滾帶爬地退下去。
朱雄英在遠處看到這一幕。
這才是洪武大帝。
只要讓他看到了實實在在的好處,什么祖宗之法,什么御史言官,統統都是渣渣。
“爺爺威武!”朱雄英喊了一嗓子,然后轉過身,臉色變得無比嚴肅,“吉時已到!點火!”
轟!
巨大的鼓風機開始運作。
這不是普通的手搖風箱,而是朱雄英利用秦淮河支流,臨時改建的水力鼓風機。
巨大的木制葉片在水流的沖擊下緩緩轉動,帶動著連桿活塞,將強勁的氣流通過風口,死命地灌進高爐的腹部。
風助火勢。
高爐內部原本暗紅色的爐火,在氧氣的瘋狂注入下,變成了刺目的金白色。
“報——!爐溫上來了!”
“報——!第一層料已經軟化!”
負責觀測火色的老鐵匠聲音都變了。
他這輩子沒見過這么猛的火,那窺視孔里透出來的光,亮得讓人不敢直視。
熱浪滾滾向四周擴散。
站在一百步開外的朱元璋,都感覺到撲面而來的灼熱,他死死盯著那個大家伙。
“乖乖……這動靜,比打雷還響。”朱元璋喃喃自語。
時間一分一秒過去。
兩個時辰后。
天色漸黑,但聚寶山卻亮如白晝。
高爐頂端噴出的火焰足有兩丈高,照亮半個南京城。
“差不多了。”朱雄英看著沙漏,額頭上全是汗水,那是被烤出來的,“準備出鐵!”
“出鐵——!!!”
牛三斤親自操著一根手腕粗的鋼釬,帶著兩個膀大腰圓的徒弟,沖向高爐底部的出鐵口。
那里現在被泥團封死,里面積蓄著幾千斤滾燙的鐵水。
“開眼!”牛三斤大吼一聲,鋼釬狠狠地懟上去。
當!
一聲脆響。
牛三斤只覺得虎口一震,鋼釬反彈回來,差點脫手。
“怎么回事?”朱雄英眉頭一皺,快步走上前。
“殿……殿下!”牛三斤滿頭大汗,臉色蒼白,“堵……堵住了!這泥封硬得跟石頭一樣,捅不開啊!”
“換大錘!砸進去!”朱雄英厲聲喝道。
兩名壯漢掄起大錘,狠狠砸在鋼釬尾部。
當!當!當!
火星四濺。鋼釬一點點往里鉆,但速度慢得令人絕望。
“報——!爐膛壓力太大!風口開始震了!”負責監控鼓風機的士兵尖叫起來。
所有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。
高爐煉鐵,最怕的就是出鐵口打不開。
里面的鐵水越來越多,壓力越來越大,如果不及時排出來,要么從風口倒灌把鼓風機燒毀,要么……直接炸爐!
如果炸爐,這一爐幾千斤的高溫鐵水噴出來,方圓百步之內,神仙難救!
“閃開!”
朱雄英一把推開那個已經嚇軟腿的徒弟。
“殿下!危險!”青龍想要沖上來護駕。
“滾一邊去!”朱雄英一把扯掉身上的錦袍。
此時此刻,每一秒都是生死。
他從地上抄起一把更粗的六棱鋼釬,對準那個只鉆進去一半的孔洞。
這把朱元璋差點直接嚇的魂飛魄散!
老朱發誓哪怕是和陳友諒在鄱陽湖大戰,他都沒有那么緊張和害怕過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