聚寶山,一號高爐區。
原本狂暴噴吐的煙囪,此刻正軟綿綿地往外溢著白氣。
那是爐膛溫度不夠,水汽無法蒸發造成的現象。
一旦這種白氣完全蓋過黑煙,就意味著爐膛內的幾萬斤鐵水徹底凝固。
那將不再是一爐鋼水,而是一塊重達數萬斤卡死在爐腹里的巨大廢鐵。
要想清理,除了把這座耗銀無數的高爐炸毀重建,別無他法。
“不能停!拉風箱!給我往死里拉!”
牛三斤站在送料臺上。
他臉上纏著的厚紗布已經被崩裂的傷口染紅,但他感覺不到疼。
他瘋一樣抓起腳邊的“黑煤”,狠狠砸向入料口。
“嘩啦。”
那塊碩大的“無煙煤”撞在鐵欄上,沒碎成粉末,反而崩掉一層黑皮。
里面露出來的,是青灰色的茬口。
那是江邊隨處可見的鵝卵石。
外面刷了一層煤灰漿,晾干了,看著跟上好的無煙煤一模一樣。
“這就是戶部撥下來的煤?這就是你們送來的救命糧?”
牛三斤渾身發抖,手里抓著那塊石頭,轉頭沖著臺下那群穿著官服的人嘶吼。
在他腳邊,堆積如山的燃料堆里,全是這種石頭。
偶爾摻雜著的一些真煤,也是剛從水里撈出來的,還在往下滴著黑水。
這種濕煤扔進爐子,不僅燒不起來,還會帶走爐膛里僅剩的那點熱量。
這是絕戶計。
臺下,那群官員站得遠遠的,生怕被煤灰弄臟緋紅色的官袍。
領頭的戶部員外郎周通,正用一塊潔白的絲綢帕子捂著鼻子,一臉嫌惡地看著發瘋的匠人們。
“牛主事,你也算是工部的老人了,怎么這么不懂規矩?”
周通的聲音尖細:
“戶部調撥物資,那是按章程辦事。這入了冬,江南的運煤船遇上風浪翻了,京師存煤告急。能給你們擠出這幾萬斤,那是尚書大人體恤你們辛苦。”
“體恤?”
牛三斤從幾丈高的臺子上沖下來,手里舉著那塊石頭,直接懟到周通臉前,
“你管這叫體恤?石頭能燒火?濕煤能煉鋼?這爐子要是廢了,皇太孫殿下的心血就全完了!你們擔得起這個責嗎?”
周通后退一步,身邊的兩個差役立刻拔刀,擋在他身前。
“大膽!敢挾持朝廷命官?”
周通那副讀書人的清高架子端得穩穩的,
“牛三斤,別拿殿下來壓我。我們也難啊。”
他嘆了口氣,指了指身后那片漆黑的南京城。
“如今市面上一筐炭漲到了二兩銀子。城南的貧民窟里,每天都有凍死的老人孩子。你們聚寶山還要在這燒鐵水?燒那玩意兒能當飯吃?能當衣穿?”
“本官給你們送濕煤,那是為了警醒你們!”
周通的聲音帶著正義感,
“有這好的干煤,不如分發給百姓取暖!你們把這些寶貴的燃料填進這無底洞,那就是造孽!是損陰德!爐火滅了,那是老天爺有眼,看不慣你們這等鋪張浪費的行徑!”
這一番大道理壓下來,周圍原本憤怒的匠人們都愣住。
他們雖然是大老粗,但也被“凍死百姓”、“損陰德”這種大帽子扣得喘不過氣來。
難道……煉鐵真的是錯的?
真的是在造孽?
牛三斤想反駁,但他讀的書少,說不過這群進士出身的官老爺。
“說得好。”
一聲冷笑突兀地響起。
沒有腳步聲。
當周通反應過來的時候,一個黑色的身影已經站在他面前。
啪!
沒有任何廢話,一記響亮的耳光直接把周通抽得原地轉兩圈,半邊牙齒混著血水飛出去。
“誰!誰敢打……”
周通捂著臉慘叫,剛一抬頭,那到了嘴邊的喝罵生生咽回去。
朱雄英站在他面前,手里還捏著一塊從牛三斤手里接過來的石頭。
他沒穿龍袍,只披著一件黑色的斗篷,被雨水打濕的頭發貼在額角,整個人散發著比這冬夜雨水還要刺骨的寒意。
青龍默默地站在朱雄英身后,手里的繡春刀已經出鞘半寸。
“殿……殿下?”
周通顧不上疼,撲通一聲跪在地上,“臣……臣也是為了朝廷,為了百姓啊!如今煤炭緊缺,臣若是把好煤都給了這兒,京師百姓就要受凍……”
“閉嘴。”
朱雄英一腳踹在他肩膀上,將他踹翻在地。
他彎下腰,將那塊石頭輕輕放在周通的胸口。
“你剛才說,是為了百姓?”
朱雄英的聲音很輕,“那我問你,這石頭刷上黑漆,能給哪個百姓取暖?是能燒熱你家的地龍,還是能煮熟你那黑了心的肺?”
周通臉色慘白:“這……這是奸商所為!戶部也是受害者!臣回去一定嚴查!一定把那奸商抓起來!”
“查?要查多久?三天?五天?還是等這爐子徹底涼透了再說?”
朱雄英轉過身,看向那座已經只有微弱熱氣的高爐。
文官這招棋,下得真陰。
不動刀兵,不搞暗殺,就卡你的脖子。
用民生大義做擋箭牌,讓你有火發不出。
如果朱雄英現在發怒殺了周通,明天早朝,這滿朝文武就會參他一本“暴虐無道,不顧民生”。
跟這幫玩筆桿子的人講道理,是講不通的。
既然講不通,那就不講。
既然你要玩“民為重”,那孤就陪你玩把大的。
“青龍。”朱雄英突然開口。
“臣在。”
“剛才周大人說得對。”朱雄英指了指遠處燈火輝煌的秦淮河方向,那里是南京最繁華的銷金窟,即便是在這樣的雨夜,依然歌舞升平,暖意融融。
“如今煤炭緊缺,百姓受凍。咱們這爐子要煤,不能跟百姓搶,得找那些不缺煤的人‘借’。”
周通趴在地上,聽到這話,心里突然咯噔一下。
朱雄英轉過頭。
“傳孤的令,錦衣衛全體出動。”
“封鎖秦淮河兩岸所有的青樓、畫舫、酒肆。”
“既然缺煤,那就別燒那勞什子的紅羅炭取暖。把他們庫房里所有的木炭、煤塊,全部給孤拉過來!”
“還有,凡是今晚家里點燈超過五盞,燒地龍的官員府邸,一律破門!”
“只要是能燒的東西,都給孤搬走!”
周通眼珠子差點瞪出來:“殿下!你……你這是強盜行徑!那是私產!你這樣做會激起民變的!士林會罵死你的!”
“罵我?”
朱雄英冷笑一聲,一把揪住周通的衣領,將他提起來,指著那座瀕死的高爐。
“你看清楚了。這座爐子要是滅了,我不僅要搶煤,我還要拆房子。”
“從你家開始拆。”
“紫檀的桌子,黃花梨的椅子,既然你們這幫蛀蟲買得起這么好的家具,想必那木頭也是極易燃的吧?”
“若是家具燒完了爐溫還不夠……”
朱雄英湊到周通耳邊,“我就把你,還有你背后那些指手畫腳的老東西,一個個扔進去。”
“人油,應該也挺耐燒的。”
轟隆——
雷聲炸響。
朱雄英一把丟開早已嚇癱的周通,沖著早已待命的錦衣衛怒吼:“都愣著干什么!去搶!天塌下來,孤頂著!”
“誰敢阻攔,殺無赦!”
“是!”
數百名錦衣衛齊聲應諾,那聲音蓋過雷聲。
半個時辰后。
南京城徹底亂。
原本笙歌燕舞的秦淮河畔,突然闖入大批穿著飛魚服的兇神。
“錦衣衛辦案!閑雜人等滾開!”
“哎喲!那是媽媽我剛買的上等銀霜炭!你們不能拿……啊!”
老鴇的尖叫聲還沒落地,就被一腳踹翻。
一筐筐價值不菲、原本只供達官貴人取暖玩樂的銀霜炭,被粗暴地倒進大車里。
這還不夠。
宋府隔壁的一位侍郎家里,大門被一腳踹開。
那侍郎正摟著小妾烤火,還沒反應過來,就看見幾個錦衣衛沖進來,二話不說,把他屁股底下的紅木太師椅給抽走。
“你們干什么!這是造反嗎!這是本官祖傳的……”
“啪!”
一本駕帖摔在他臉上。
“太孫殿下有令,征用你家家具煉鋼!不想連房子都被拆了,就閉嘴!”
雨夜中,一輛輛滿載著“燃料”的大車,如同匯聚的溪流,瘋狂地涌向聚寶山。
那里,有一頭巨獸正等著進食。
鋼鐵廠內。
牛三斤看著第一輛沖進廠區的大車,整個人都傻。
車上裝的不是煤。
是一塊塊劈開的雕花門窗,是斷成兩截的紫檀木桌,甚至還有半塊寫著“瀟湘館”的金字牌匾。
那牌匾上的金漆還在反光。
“都愣著干什么!”
朱雄英站在雨里,隨手抓起那塊價值千金的牌匾,像是扔垃圾一樣扔進進料口。
“燒!”
“只要是木頭,只要能著火,都給我填進去!”
“今晚,孤要用這半個南京城的脂粉氣,煉出大明最硬的鋼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