所有的目光都硬生生轉過去。
藍玉站在門口。
他那身總是擦得锃亮的明光鎧此刻全是泥點子,雨水順著他的頭盔纓子往下滴,匯成一道小溪。
最扎眼的是他背上那一大捆東西——黑漆漆、沉甸甸,還在往下掉著渣。
那是上好的老紫檀。
看那斷口的茬子,分明是被暴力砸斷的太師椅腿兒。
“臣藍玉,給皇上、殿下請安!”
藍玉大步流星走到金磚正中,肩膀一聳,脊背一挺。
“嘩啦!”
那一捆價值千金的紫檀木柴,被他重重摔在大殿中央。
緊接著,曹震、常茂幾個淮西勛貴魚貫而入。
有的扛著雕花的拔步床圍欄,有的拖著半扇還帶著書畫的紅木屏風,更有甚者,直接背著個拆一半的涼亭柱子。
這幫殺才一個個渾身濕透,卻滿臉紅光,活像剛從土匪窩里搶親回來的強盜。
朱元璋探出半個身子,眼皮子跳一下:“藍小二,你這是唱哪一出?”
“上位!”
藍玉也不擦臉上的雨水:“臣聽說聚寶山的爐子要熄火,殿下急得沒招兒。臣是個粗人,不知道啥叫‘程序’,啥叫‘法度’,臣就知道一條——”
他指了指地上那堆破爛:“打韃子得用鋼!煉鋼得用火!既然戶部的老爺們沒煤,那臣就把家給拆了!”
藍玉一腳踩在那堆紫檀木上:“這是臣書房的家當,干透了幾十年的老料,油性足,燒起來旺!給殿下煉鋼,正好!”
“臣曹震,拆了臥房!”
“臣常茂,把花園平了!”
幾個武勛扯著嗓子吼,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當了敗家子。
吼完,藍玉轉頭,那雙還要吃人一樣的眼睛死死盯著跪在地上的楊靖和一眾文官。
“呸!”
一口濃痰,準確無誤地吐在楊靖面前的金磚上,離這位戶部尚書的鼻子只有半寸。
“不像某些人。”藍玉陰惻惻地笑一聲,露出滿口白牙,
“滿嘴的之乎者也,一肚子的男盜女娼。家里紅羅炭堆得發霉,卻給殿下送石頭?你們那心肝,比這爛木頭還黑!”
楊靖被那口痰惡心壞:“藍玉!朝堂之上,你……你粗鄙!你血口噴人!”
“老子噴你怎么了?”
藍玉幾步跨過去:“老子在捕魚兒海跟韃子拼命的時候,你在哪?老子身上的傷疤是替大明挨的,你肚子上這層肥油是替誰長的?貪來的吧!”
“你……你……”楊靖氣得渾身哆嗦,求助地看向朱元璋,“陛下!涼國公咆哮朝堂,羞辱大臣,請陛下做主啊!”
“夠了。”
朱元璋從龍椅上站起來。
老皇帝走到那堆亂七八糟的木料前,彎腰,撿起一根紫檀木腿。
他用粗糙的大拇指在木料表面蹭了蹭,蹭下一層油潤的包漿。
“真是一等一的好東西。”朱元璋咂咂嘴,聲音里透著股子心疼,
“這根腿兒,少說得二兩銀子。藍小二,你不心疼?”
“疼!怎么不疼!”藍玉嘿嘿一笑,“但一想到能造出那種八百步穿楊的快槍,能讓咱手底下的弟兄少死幾個,別說這破椅子,就是把涼國公府點了聽響,臣也樂意!”
這話粗,但是非常有道理。
朱元璋點了點頭。
他沒看藍玉,而是轉身,手里的紫檀木腿狠狠砸在地上。
“砰!”
木屑飛濺,崩在前排幾個大臣的臉上,嚇得他們一哆嗦。
“都聽見沒有?!”
朱元璋的聲音透著殺氣:“咱的大將軍,為了國家,為了前線,能把家都拆了!你們呢?!”
他指著那群把頭埋進褲襠里的文官,手指頭都要戳到宋濂的腦門上。
“你們這幫讀圣賢書的,在這時候給咱玩陰的?用石頭充煤?還要彈劾大孫?”
“咱告訴你們,大孫做得對!”
“非常之時,行非常之事!昨晚要是爐子熄了,幾十萬斤鐵廢了,誤了明年的北伐,咱把你們全家的腦袋砍下來當球踢,都賠不起!”
宋濂伏在地上,身子微微顫抖,聲音蒼老:“陛下……臣等也是為了維護朝廷法度……若此例一開……”
“去你娘的法度!”
朱元璋直接爆了粗口,唾沫星子噴得老遠。
“法度是給老百姓守的,不是給你們這幫蛀蟲當擋箭牌的!咱今天就把話撂這兒!”
朱元璋幾步走到朱雄英身邊。
“從今天起,聚寶山的事,就是天大的國事!大孫要什么,給什么!要人給人,要錢給錢,要煤給煤!”
“楊靖!”
朱元璋一聲暴喝。
楊靖嚇得一個激靈,腦門咚的一聲磕在地上:“臣……臣在!”
“要是再敢給出一塊濕煤,你就自己跳進高爐里去燒!咱看看你這一身肥油,能不能煉出好鐵!”
“臣遵旨!臣不敢!臣回去就把最好的煤拉過去!絕不敢誤事!”楊靖帶著哭腔喊道,他是真怕了。
“還有你。”
朱元璋轉過頭,目光落在那個剛才哭訴被搶一百斤炭的老御史身上。
那老御史早就嚇癱了,縮成一團。
“你剛才說,大孫搶了你家的炭?”朱元璋瞇著眼,“行,咱講道理。大孫,用了多少?”
朱雄英站在那:“一百斤。”
“賠他!”朱元璋大手一揮,“藍玉,把你帶來的木頭,賠給這位御史大人!”
藍玉愣了一下,隨即臉上浮現出一抹猙獰的壞笑。
“好嘞!”
藍玉應了一聲,彎腰抱起地上那一捆還沒解開的紫檀木料。
這一捆少說也有七八十斤重。
他大步走到那老御史面前。
“老大人,接著吧!這可是上好的紫檀,比你那破炭值錢多了!這可是皇上賞你的恩典,你可得抱好了,帶回家供在祖宗牌位前頭!”
說完,也不管那老御史伸沒伸手,藍玉雙手一松。
“轟!”
沉重的木料直接砸在那老御史的背上。
“哎呦——!”
一聲慘叫,老御史本就跪得腿麻,被這一砸,整個人直接被壓趴在地上,四肢亂撲騰,像個被翻過身的王八,怎么也爬不起來。
“哈哈哈哈!”
常茂、曹震這幫渾人爆發出一陣肆無忌憚的哄笑。
笑聲在大殿里回蕩,聽在文官耳朵里,比耳光還響亮。
朱元璋看著這一幕,那張布滿溝壑的老臉上也露出笑意。
那是帶著血腥味的笑。
“行了,退朝。”
朱元璋不耐煩地揮揮手,“大孫,你留下陪咱吃飯。藍玉,你們幾個也別走,既然來了,就給咱說說這木頭怎么燒才旺。”
“遵旨!”
藍玉等人齊聲高呼,一個個挺胸凸肚,得意洋洋地看著那群灰頭土臉、如喪考妣的文官。
宋濂顫顫巍巍地從地上爬起來,整理了一下歪斜的官帽。
他深深看了一眼高臺上那一老一少的身影。
他知道,這一局,他們輸得底褲都不剩了。
不是輸在道理上,是輸在了刀把子上。
朱雄英用最野蠻的方式,撕碎了他們精心編織的道德大網,還把那群原本只知道打仗的武夫,徹底綁上了戰車。
……
謹身殿,偏殿。
沒了外人,這里就沒那么多規矩。
朱元璋脫了那身沉重的龍袍,換了件半舊的常服,盤腿坐在羅漢床上。
朱雄英坐在他對面,手里拿著個橘子,慢條斯理地剝著皮。
藍玉、常茂幾個,也不客氣,各自搬了小馬扎,大馬金刀地坐在下首。
“大孫,今兒這戲演得痛快。”
朱元璋接過朱雄英遞來的一瓣橘子,塞進嘴里嚼了嚼,汁水四溢,
“不過,你這手段還是太直。當庭罵人雖然爽,但以后容易落人口實,被寫進史書里罵。”
“罵就罵吧。”
朱雄英把剩下的橘子皮扔在桌上,“爺爺,跟他們玩彎彎繞,那是進了他們的套。他們想用規則困死我,我就把桌子掀了。這桌子上,只要咱們手里有兵、有鋼、有糧,規則就是咱們定的。”
“嘿!這話聽著提氣!”
藍玉一拍大腿,震得身上的鎧甲嘩啦響,
“殿下,以后這種掀桌子的事兒,您言語一聲!不用您臟手,臣帶著弟兄們去!誰敢嘰歪,老子拆了他家祖墳!”
朱雄英抬眼,看這藍玉。
“舅姥爺。”朱雄英突然換個稱呼。
這一聲“舅姥爺”,叫得藍玉渾身一僵,眼圈瞬間紅了。
“殿下……您吩咐!”藍玉坐直了身子,屁股只敢挨著半邊馬扎。
“光燒家具,救得了一時,救不了一世。”
朱雄英從懷里掏出一張折得四四方方的圖紙,攤平在桌上,“我聽說,您在西山那邊,有幾座莊子?”
“有!那是皇爺賞的,好幾百畝林地呢,平時也就打打獵。”
“那下面,全是煤。”朱雄英修長的手指在圖紙上點了點,發出篤篤的輕響,
“我要在那建個洗煤廠。這以后,大明的煤炭生意,您和幾位國公爺,還有皇爺爺,咱們三家分。”
藍玉眼睛瞪得像銅鈴。
煤炭生意?
那玩意兒以前是不值錢,也就是窮苦人家燒著取暖。
可現在不一樣了,聚寶山那個吞金獸在那立著,這就變成了金山銀山!
“殿下,這……”
“文官們想卡我的脖子,那是做夢。”
朱雄英身子微微前傾,燭光打在他的側臉上,一半明亮,一半陰沉,
“既然他們說這是與民爭利,那咱們就爭給他們看。舅姥爺,這煤礦的護衛,得用您的人。我要讓那幫文官連一塊煤渣子都運不進南京城。”
“除非,他們跪下來,求著買咱們的煤。”
朱元璋聽著,嘴里的橘子差點噴出來。
他看了看一臉興奮的藍玉,又看了看一臉淡然的孫子。
這小子,心比那煤炭還要黑。
但是,真他娘的讓人放心!
武將有了錢,有了事做,就不會天天想著造反。
大孫有了這幫淮西武人撐腰,那位置就穩如泰山。
這是把最不穩定的兩個因素,鎖死在了一起。
“好。”朱元璋一錘定音,“大孫,給這煤起個名號吧?”
朱雄英端起茶盞,他的聲音平靜而冰冷。
“把它做成蜂窩狀,加上黃泥,耐燒,便宜。”
“就叫……‘蜂窩煤’。”
“我要把它賣到全天下。我要讓那幫囤積居奇的奸商和官僚,把這些年吃進去的民脂民膏,連本帶利地給我吐出來。”
“不吐,就讓他們凍死在這個冬天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