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群瘋了一樣沖向遠(yuǎn)處的工棚。
根本不需要監(jiān)工,不需要鞭子。
那大鐵錘幾十斤重,平日里老馬掄幾下就得喘氣。
現(xiàn)在,他覺得自己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。
這不是在干活。
這是在守著自己的飯碗,守著自己的命。
遠(yuǎn)處山坡上。
藍(lán)玉站在一棵老松樹下,看著底下熱火朝天的場面,拎著酒壺的手頓在半空。
“舅姥爺,怎么不喝了?”
朱雄英站在他身旁,一身黑衣幾乎融進(jìn)這陰沉的天色里。
“殿下……”藍(lán)玉喉結(jié)動了一下,“臣帶了一輩子兵。就算是當(dāng)年在捕魚兒海打北元,拿真金白銀賞下去,弟兄們也沒這股子瘋勁兒。”
“五兩銀子,一頓肉。”藍(lán)玉轉(zhuǎn)頭看著朱雄英,“就把這幫綿羊變成了狼。殿下,您這手段,比兵法狠。”
朱雄英沒接話,只是伸手接住一片落下的雪珠。
冰涼,入骨。
“狠嗎?”
朱雄英的聲音很輕,“他們要的其實不多。一口飽飯,一點尊嚴(yán)。既然朝廷給不了,文官給不了,那我給。”
“既然吃了我的飯,那就是我的兵。”
朱雄英指著下面那個掄錘如風(fēng)的老馬。
“舅姥爺,你信不信。現(xiàn)在要是有人敢來把他們的飯碗砸了,不用錦衣衛(wèi)動手,這幫人就能把對方撕碎了生吞下去?”
藍(lán)玉看了一眼老馬那雙赤紅的眼睛,點了點頭:“臣信。奪人財路如殺人父母。這比殺父之仇還大。”
“這才是剛開始。”
朱雄英轉(zhuǎn)身,望向南京城的方向。
那邊,應(yīng)天府衙門里,或許還有人在推杯換盞,商量著怎么斷了他的煤,怎么看他的笑話。
“等這幾百萬個蜂窩煤鋪滿南京城,那幫清流才會知道,什么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。”
就在這時。
一個錦衣衛(wèi)校尉連滾帶爬地從山下沖上來,手里抓著一只信鴿。
“報——!”
“殿下!城里急報!應(yīng)天府尹帶了三百個衙役,還有五城兵馬司的人,正往這邊趕!”
“說是有人舉報西山私藏逃犯,窩藏江洋大盜,要……要封山搜查,把人都帶回去審問!”
“咔嚓!”
藍(lán)玉手里的酒壺被捏變了形,酒水灑了一地。
“找死!”藍(lán)玉眼中兇光暴漲,“這幫酸儒,手伸到老子地盤上來了!殿下,臣這就帶人去把他們的腿打斷!”
他剛要拔刀,卻被一只手按住了。
朱雄英臉上沒有半點怒氣,反而笑了一下。
那笑容很冷,像是這西山的風(fēng)。
“舅姥爺,殺雞焉用牛刀。”
朱雄英整理了一下袖口,“剛吃飽了飯,這幾千號人正好缺個消食的樂子。”
他看向山坳里那三千個手握鐵錘、鎬頭,正在為了保住飯碗而拼命的流民。
“去。”
朱雄英對那個報信的校尉說道。
“告訴老馬他們。”
“就說官府的人來了,要把他們的煤場封了,把他們的白面饅頭踢翻了,還要把他們抓回大牢里餓著。”
朱雄英頓了頓,聲音里透著一股血腥氣。
“問問他們,答不答應(yīng)。”
校尉愣了一下,隨即感覺后背發(fā)涼。
“是!”
校尉轉(zhuǎn)身沖下山坡。
片刻后,山坳里那震耳欲聾的打鐵聲停了。
緊接著,爆發(fā)出一陣比剛才還要響亮、還要瘋狂的咆哮。
那聲音不像人聲。
像是護(hù)食的野獸,露出了獠牙。
就在這時候,山道那邊傳來不合時宜的吆喝聲。
“起開!起開!哪來的臭要飯的!”
幾頂青呢大轎在泥地里晃悠。
轎夫腳底打滑,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煤渣和爛泥里,嘴里罵罵咧咧。
轎子停了。
一只厚底官靴懸在半空,好半天沒落地。
靴子的主人在找一塊干凈地兒,可這西山除了煤就是泥,哪有凈土?
吳良仁皺著眉,不得已踩進(jìn)爛泥里。
他掏出帕子,死死捂住鼻子,。
“什么味兒?”吳良仁聲音悶在帕子里,“餿得慌。”
旁邊的師爺趕緊撐起傘,替主子擋住雨點子:“大人,那是流民身上的臭味,還有那幫窮鬼煮大鍋飯的煙火氣。”
吳良仁嫌惡地?fù)]揮手,抬頭看向前方。
三千多個黑乎乎的腦袋,正齊刷刷地盯著他。
那些人手里端著碗,嘴邊掛著油,眼神直勾勾的。
沒有平日里百姓見官的磕頭跪拜,只有一種野狗護(hù)食的警惕。
“一群刁民。”吳良仁整理一下頭頂?shù)臑跫喢保安缓煤迷诔峭獾仁┲啵艿竭@來私挖亂采,簡直無法無天。”
他身后,三百名衙役嘩啦啦散開,手里的水火棍在雨里泛著濕冷的光。
“去。”吳良仁指了指那群人,
“念手令。把帶頭的鎖了,鍋灶砸了,煤坑封了。敢反抗的,直接打死。”
師爺?shù)昧肆睿e著一張蓋了大印的公文,踩著泥水走上前。
“都聽著!”師爺扯著公鴨嗓子,“應(yīng)天府有令!西山藍(lán)家莊私聚流民,擅開礦山,違反律例!”
“現(xiàn)在起,所有人停工!煤場查封!全部帶回衙門受審!”
山坳里那些吃飯的聲音停了。
老馬端著碗的手哆嗦一下。
停工?
這兩個字在他腦子里轉(zhuǎn)一圈,最后變成一個恐怖的念頭——錢沒了。
那一兩安家費還在懷里揣著,那是閨女的救命藥。
要是停工了,這銀子是不是得收回去?
明天是不是就沒有白饅頭了?
二狗手里的饅頭掉在地上,沾了黑泥。
他嚇得臉色煞白,去撿饅頭的手都在抖。
“叔……”二狗聲音帶著哭腔,“咱們……又要沒飯吃了嗎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