和這位大爺淺聊幾句,方一言的內(nèi)心受到極大的震撼。
她自小就接觸的東北二人轉(zhuǎn),早在2006年就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(zhì)文化遺產(chǎn)名錄了,可她卻從沒有過像這位大爺一樣的思想覺悟。
她甚至覺得二人轉(zhuǎn)已經(jīng)成了一個即將被時代淘汰的產(chǎn)物,任爸爸和趙雷如何旁敲側(cè)擊,她都沒有想過真的回來接手爸爸那個瀕臨解散的小劇團。
可不知為什么,這一刻,她的心好像忽然開始有些動搖了。
方一言邊走邊回想著剛剛大爺說的話,突然被一陣熟悉的曲調(diào)吸引,抬頭看見一群人在公園的一棵大樹下圍坐成半圈。
中間一個五十多歲的阿姨手拿著話筒,正在盡情投入演唱一段古老的二人轉(zhuǎn)曲調(diào)。
方一言悄悄走過去,在人群后撈了個空板凳坐下來細(xì)細(xì)地聽。
不過兩三句唱詞,她就聽出這是二人轉(zhuǎn)正戲《秦香蓮》中的選段《韓琪殺廟》。
這折戲,她在很小的時候就聽父母唱過。
那時候她還聽不懂戲詞里的意思,就問爸爸,也是由爸爸第一次講給她聽的。
北宋年間,陳世美中狀元后隱瞞婚史入贅皇室成為駙馬,原配秦香蓮攜子女進京尋夫被驅(qū)告狀。
這一段唱的《韓琪殺廟》講的就是,陳世美為滅口命家將韓琦追殺秦氏母子,但韓琦在得知真相后自刎放走秦氏母子。
她記得她當(dāng)時聽完這個故事后,還忍不住咬牙切齒地說陳世美為了榮華富貴拋妻棄子,就活該被包公大人給鍘了,惹得父親哈哈大笑。
其實到現(xiàn)在,有時候她想想,都覺得自己有些剛正的性格,或許多多少少都受到這些二人轉(zhuǎn)唱詞的影響了。
可見二人轉(zhuǎn)戲曲只要利用和發(fā)展好了,對年輕人的影響也是不可小覷的。
方一言這么想著,樂曲聲忽然停了。
她回神看過去,發(fā)現(xiàn)是因為一個拉板胡的大爺突然肚子痛,匆匆忙忙起身跑去解決個人問題了。
唱曲的阿姨,敲梆子和拉二胡的大爺,都不得不停下來等著。
唱曲的阿姨還問在場的聽眾里有沒有能拉板胡的。
方一言見狀,忽然覺得有些手癢。
她起身上前,指著板凳上的板胡問旁邊那位拉二胡的大爺,“能不能讓我來試試?”
這位大爺有些驚訝,問她:“你會拉板胡?”
“小的時候?qū)W過一些,”方一言如實說,“能拉,但可能拉得不太好,您別見笑就成。”
大爺忍不住笑了,用眼神示意她:“那你就試試。”
“好。”
方一言拿起放在凳子上的板胡,坐下來,深吸了口氣,回想了一下曲調(diào),手指扣弦輕拉了兩下,試了下音,然后扭頭看向身邊拉二胡的大爺,“可以了,咱們開始吧。”
大爺點頭,配合著她,將剛剛的二人轉(zhuǎn)曲調(diào)重新拉響。
她看著面前阿姨將秦香蓮一角唱得聲淚涕下,過去小劇團的叔叔阿姨在臺上演出的一幕幕也如同放電影一樣,循環(huán)著在她腦海里出現(xiàn)。
這個時候,她才忽然意識到,不管她愿不愿意承認(rèn),二人轉(zhuǎn)的基因早已經(jīng)在不知不覺間深深刻進她的血脈里了。
不是她拒絕承認(rèn),或者刻意回避,就能從她的身體里徹底驅(qū)除的。
那么既然是這樣,為了爸爸的身體,為了她和爸爸媽媽共同熱愛的這一傳統(tǒng)文化,她為什么就不能勇敢地站出來,挑起大梁去賭一把呢?
贏了,皆大歡喜。
輸了,繼續(xù)回去闖北京。
反正她也沒什么是輸不起的了。
一曲唱完。
拉板胡的大爺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回來的,弦聲停下來的時候,他的掌聲就跟著從身后突兀地響起來。
方一言回頭,那位大爺就站在她身后。
“老陳,沒想到吧,你解個大手的功夫,你的位置就被小姑娘給頂了。”旁邊拉二胡的大爺調(diào)侃道。
方一言連忙起身,將板胡放回原處,朝這位姓陳的大爺笑笑:“不好意思這位大爺,我一時手癢……”
大爺背手站在原地,面無表情地打量了方一言一瞬,微點了下頭。
“年紀(jì)輕輕,板胡能拉成這樣,不錯。”
方一言一怔,剛想要說點什么,只見這位陳姓大爺已經(jīng)把他的板胡裝好,提著就轉(zhuǎn)身離開了。
方一言有點懵,眼神有些迷茫地看向一旁拉二胡的大爺,“大爺,是不是我沒經(jīng)過陳大爺允許,動了他的板胡,他不高興了?”
二胡大爺“嗨”了一聲,說別理他。
“這個老陳頭啊,就是恃才傲物,脾氣怪得很。”
“不就是個音樂學(xué)院退休的教授嗎?現(xiàn)在還不是和我這個石油工人一起在公園拉胡弦么,有什么可洋氣的?”
說完,二胡大爺招呼幾位唱戲的阿姨繼續(xù),“又不是少了他的板胡就唱不了戲了!”
二胡曲調(diào)又起,配合著小板兒和梆子敲擊的節(jié)奏,古老的二人轉(zhuǎn)曲目依舊咿咿呀呀地唱著。
方一言望著陳大爺離開的方向,忽地笑了。
中午方一言從飯店里打包了盒飯和營養(yǎng)粥,趕到醫(yī)院與爸爸和大哥一起簡單吃了頓午飯。
飯后,方一言送大哥方明杰離開時,忍不住把自己上午剛剛做的決定告訴他。
“我準(zhǔn)備留下來接手爸的小劇團了。”
方明杰聞言腳步一頓,扭頭看向方一言,以為是自己聽錯了。
“你說什么?”
方一言又聲音堅定地重復(fù)了一遍,“我說我打算暫時留在錦州,試試看能不能保住咱們家的小劇團。”
這次她沒有說是他爸的小劇團,而是咱們家的。
就是怕大哥反對。
方明杰聞言停在原地,沉默地盯著方一言的眼睛看。
片刻后他終于出聲:“你確定?”
方一言堅定點頭,“確定。”
“自愿的?”
“自愿。”
“為了爸的身體?”
“不全是。”
“不后悔?”
面對方明杰的追問,方一言搖頭,目光灼灼地看向他。
“如果就這么眼睜睜地看著爸媽一手創(chuàng)建的小劇團解散了,而我什么都不去做,那我才會后悔。”
“哥,我不像你,有光明的前途,是個對社會對人民都有用的人。”
她扯起唇角,露出一絲自嘲的笑容。
“我嘛,在北京混了好幾年,還是一事無成。從爸媽那遺傳了一副好嗓子,這可能已經(jīng)是我唯一的優(yōu)點了。”
“如果不利用這點僅存的優(yōu)點做些什么,是不是就真的太對不起爸媽,更對不起我自己了?”
“所以我想試一試,就算失敗,只要我盡力了,我也就不后悔了。”
“哥,你可不可以再支持我一次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