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倦了,走吧”
江步月松開手,指尖在她腕骨處多蜷了半息,終究頭也不回地離去。
那截冷白的手腕隱回寬大的墨色袖中,方才溫柔的觸碰不過是轉瞬的錯覺。
黃濤躬身遞上絲帕,江步月接過,慢條斯理地擦拭著每一根手指。
霜色絲帕從江步月手中將落未落之際,身后終于傳來少女壓抑而清晰的懇求:
“求四殿下,護濁水庭——“
房門將閉未閉之時,江步月離去的腳步終于停住了。
小房間的門被輕輕合上,隔絕了外界。
屋里只剩江步月和顧清澄二人。
江步月一言不發,依舊不緊不慢地用絲帕擦拭著手,看著她。
顧清澄卻在想,該從何說起。
從江步月搭住她手腕的那一刻,她便知,身份已被看穿。
經脈枯竭卻還能活蹦亂跳的,孟沉璧說過,只她一個。
她對上他帶了些玩味的目光。
“若殿下方才踏出門檻,小七能活到幾更?”
他依舊沉默,耐心得令人心焦,似在等待她繼續說些什么。
易容后的顧清澄面容平凡,眸光此刻卻灼灼:
“殿下好生薄情。胭脂鋪一別,竟真不愿再認三娘了”
她決意攤牌。
她沒有資格要挾皇子,只有先發制人,才有機會拉他入局。
江步月擦拭的動作終于停下。
他俯下身,將那方絲帕遞到她眼前:
“看來三娘福薄,小七卻是聰慧。”
這一次,絲帕沒有飄落塵埃,卻是懸在她鼻尖前半寸,像一個無聲的邀約。
“用她的命,換你的命,可好?”
顧清澄知道他口中的“她”,指的是孟沉璧,江步月認出了自己,卻對孟沉璧興致寥寥。
“求四殿下,護濁水庭?!?/p>
她只是將聲音壓得更低,重復著最初的懇求。
顧清澄明白,濁水庭本不該卷進這場局,若非自己突然闖入,孟沉璧還能繼續謀財救命,靜候她畢生追求的轉機。
可陳公公之死已成定局,若端靜太妃與傾城公主追查到底,濁水庭的秘密終將暴露,若事態繼續發酵,碾死濁水庭對任何一方來說,都是輕易而正確的事,她要從根源上阻止一切發生。
眼前的江步月,是最好的選擇。
顧清澄看得透他的站位,這位看似困在丑聞中央的四殿下,實則早已超然局外。
只因他的戰場,早已不在北霖。
“與吾何干?!?/p>
江步月興味寥寥地起身,絲絹無力地自他指間滑落,堪堪掠過她的睫羽,
“為了個不相干的婦人,自己的命也不顧?”
顧清澄卻一把抓住。
“我可以換!”
江步月的動作頓了頓,眸色依舊冷清,眼底卻似有寒潭微漾:
“你的命,又比她的重幾錢?”
“那鎮北王的呢?南靖五皇子的呢?”
她的眼光銳利,目光銳利如劍,直直刺入他眼底寒潭。
這一刻,江步月眉宇間那點悲憫的疏離消散無形,墨色華服無風自動,彌漫出令人窒息的威壓。
“你在威脅吾嗎?!?/p>
顧清澄那張平凡至極的臉上毫無懼色,只有近乎瘋狂的冷靜:
“我在為殿下考慮。”
“一筆不錯的買賣,殿下護濁水庭,不過是舉手之勞。
“而我要為殿下殺的人,無一不是阻攔殿下歸國的關隘。
“……殿下想殺哪個?”
她微微偏頭,語氣甚至帶上了幾分真摯的探究。
空氣驟然冷了三分。
他嗤笑一聲,目光掃過她纏綿的病榻:
“經脈寸斷,形同廢人。
“憑什么與吾談關隘?”
江步月不愿再與她浪費時間,起身便要離開。
“殿下早該謝我的?!?/p>
“三殿下死的時候,披的就是您身上這件袍子?!?/p>
她冷冷道。
江步月的腳步倏然頓住。
墨色華服衣襟的絲線里,未滌清的血漬,無聲印證著身后少女的狂妄。
“那是吾的兄長?!?/p>
他的眼底遍布冰霜,居高臨下地看著她。
“兄長?”顧清澄似乎想到了什么,忍不住笑了。
“您的兄長,不就是您歸國的第一道關隘么?”
她不退卻,目光里竟添了幾分挑釁:
“殿下今日穿著兄長的衣服,倒真與他有了三分相似。”
“為達目的,不擇手段?!?/p>
她在激怒他。
江步月竟也笑了。
那笑意很淺,只堪堪牽動唇角,眉間寒意卻未減半分,像雪地里的冷光。
他再度俯身,慢條斯理地將絲帕纏上指節,一寸寸收緊。
末了,食指輕抬,冰涼的絲綢便抵住她下頜。
“你忘了自己的處境。
“是你在求我?!?/p>
絲帕隔開肌膚,他的觸碰如隔岸觀火,矜貴而疏離,卻又滲著無聲的殺意。
顧清澄再沒回應,只是回望著他,毫不退讓。
江步月凝視著她那雙獵豹般的黑眸,不知為何,忽覺此般人物,原不該困在這破敗濁水庭中。
于是只這一瞬,他徐徐啟唇:
“我該喚你小七……還是七殺?”
身份被點明的瞬間,空氣里一直緊繃著的那根看不見的絲線,終于斷了。
顧清澄的眼里多了一絲妄意。
而那抹不加掩飾的妄意,便是最好的回應。
“只需殿下允我時日——
“我能站起來,就能殺人?!?/p>
江步月輕嘆一聲,緩緩抽回手指,居高臨下地審視著她。
“這不是談交易的方式。
“你在拿已經失去的東西,和我談條件。
“經脈盡斷的七殺,沒有價值?!?/p>
顧清澄神色未變,只是看著他,抬起了自己的左手。
其上傷痕透骨,是那日中毒后與趙三娘打斗時留下的。
“這只手,殺了趙三娘?!?/p>
她未等他開口,抬起另一只手:
“這雙手,殺了陳公公?!?/p>
她眼中閃過獵食者特有的鋒芒:
“殿下第一次見我時,我經脈已斷。
“可他們,還是死了?!?/p>
這是徹底的攤牌——承認她是七殺,也陳公公之死是她所為,也就意味著江步月身上那些不白之冤,有她一半功勞。
他或許被激怒,輕易地抹殺她,那她的死將毫無價值,但這些都無妨。
她在賭。
她太了解江步月的處境和立場,知道他看的從來不止眼前這幾步棋。
賭他的目光足夠長遠,賭他是她的同類。
頂級的獵人都會以獵物的姿態出現。
她,是最好的獵物。
縱使經脈寸斷,依舊能在無人察覺時,悄無聲息地咬斷敵人的喉嚨。
江步月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她,那目光似乎要將她的偽裝層層剝開,直抵靈魂深處。
良久,他低低笑了一聲。
那條霜色絲帕終于無聲墜地。
他俯身,握住了她那只沒有傷痕的右手。
就像那日火場逃生,他輕輕一拽,便將她拉上了馬車。
掌心相貼,他肌膚的觸感熟悉得令人恍惚,一如她是公主時,少年獨有的溫度。
他是從小在異國長大的質子,骨子里透著難以消融的疏離,唯獨對她,藏著旁人難見的溫柔隱忍,于是多少個相伴的日夜,都讓北霖尊貴的傾城公主以為,他注定要成為她的所有物。
她看著他腰畔的紅色雙魚結,想起了那個被孟沉璧鉸爛的香囊。
金線抽離后,終究只剩幾縷殘破的綢緞。
倒不如這普普通通的雙魚結,安詳地垂在他的腰畔。
金線,終歸是栓不住人的命運。
如今,他是即將歸國的皇子,她已是經脈盡斷的七殺。
而他握著她的手,更像是在欣賞一件趁手的兵器。
“我可以陪你賭。”
他聲音清冷,截斷了她的思緒:
“但眼下,沒有貿然出手的必要?!?/p>
他言下之意很清楚,眼前的她非但毫無價值,更令他深陷避子湯的丑聞,這筆賬,總要清算。
“殿下喜歡傾城公主么?”
她忽然發問,目光如利劍,要探入他眼底的寒潭。
他眼睫微不可察地一顫,攔下了她單刀直入的探究:
“她是吾未過門的妻?!?/p>
他答得滴水不漏,皇子豈會不愛自己明媒正娶的正妻?
“倘若我告訴殿下,傾城公主,早已不是同一個人?!?/p>
距離傾城最后一次露面,確實已過去許久。
“殿下是喜歡那個人,還是喜歡‘傾城公主’呢?”
江步月的眼底漫起了大霧,她看不清楚。她明知有更好的說辭,偏偏忍不住這樣問。
七分是為了取信與他,三分……是為了過去的自己。
高墻驟起。
他極其自然地松開了她的手,淡漠道:
“吾會再去探望傾城。”
她有些釋懷地笑了,垂首低眸。
“可小七知道的,不止于此。
“殿下不妨派人查證公主,若我所言非虛,再回來與我交易不遲。
“讓我活著,遠比死了有用。”
四下一片安靜,唯有他的黑袍曳地,簌簌作響。
“好。”
他說。
這一刻,顧清澄的聲音終于松緩下來,似已耗盡心力,連情緒都淡去了。
“殿下可否告知我,避子湯之事……可有三殿下的手筆?”
“或許,還有轉圜之機?!?/p>
江步月垂眸掃她一眼,只緩緩抬了抬衣袖——
右手廣袖下,赫然缺了一顆獅首紋齊光玉袖扣。
她心下明了,平靜道:
“您不妨查查,三殿下出使期間,是否與北霖世家有所勾連?”
“你還真是……知無不言。”
江步月眼中掠過一絲極淡的欣賞,語氣也緩和了些許:
“你何時能起身?”
“很快。”
“那若是你逃了呢?”
“孟嬤嬤在此,小七不會逃?!?/p>
“你想讓我如何作為?”
“求殿下派人護我與孟嬤嬤周全,至少在避子湯風波平息之前?!?/p>
江步月略一頷首,算是應下。
“不知殿下,想讓小七去殺何人?”交易既成,她便直接問道。
“還沒想好。”他轉身,推門而出,日光勾勒出他修長的背影,“先欠著?!?/p>
屋外日光正好,黃濤跟上時下意識放輕了腳步。
他敏銳地察覺到,殿下來時周身那冰封般的氣息,有些不一樣了。
屋內,顧清澄全身脫力地倒下,冷汗浸濕了中衣,但她的眼神卻前所未有的明亮。
這場交易,她把當下的命和未來的命都交給了江步月,才勉強換來了這濁水庭片刻的喘息。
“嬤嬤?!?/p>
她對著來遞藥的孟沉璧擠出了一個笑容。
“我會保護你?!?/p>
孟沉璧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,毫不猶豫地把藥汁灌進了她的嘴里。
.
江步月走出濁水庭,午后的日光落在他眼中,卻化不開那一片沉沉的墨色。
方才指尖似乎還殘留著某種觸感,耳邊也回蕩著那句意有所指的話——
“三殿下出使期間,或與北霖世家有所勾連?!?/p>
他需要印證。
而有些消息,深宮里問不出,卻在那些紙醉金迷之處,流竄得最快。
“殿下,咱們這是去哪?” 天色漸沉,黃濤見他步履不停,毫無歸意,忍不住問道。
“喝酒?!?/p>
“去哪里……喝酒?”
“三哥平日都帶他那幫世家子弟,在何處買醉?”
“紅袖樓?!?/p>
“走。”
黃濤心里咯噔一下,絕望地閉上了眼。
得,三殿下又“托夢”了。
他趕緊追上去:“殿下,您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嗎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