劉忠偉臉上的笑意停住。
他掏了掏耳朵,身體微微前傾,湊近江遠。
“老江,你剛才說什么?”
“風大,我沒聽清?!?/p>
江遠重復了一遍。
“劉隊,我想申請去交巡警小隊?!?/p>
劉忠偉靠回椅子上,雙手交叉放在肚子上,指頭無意識地敲擊著。
他盯著江遠看了幾秒鐘。
“老江,你是不是對咱們隊里的崗位不太了解?”
江遠沒有說話,等著劉忠偉的下文。
“交巡警,就是騎個摩托車滿城跑的那個。”
劉忠偉比劃了一下騎摩托的姿勢。
“風里來,雨里去,夏天曬脫皮,冬天凍成冰?!?/p>
“隊里二十多歲的小年輕,干個兩年都喊著要換崗。”
“你這腰剛好,身子骨受得了嗎?”
江遠開口回答。
“劉隊,我考慮過了,身體沒問題。”
劉忠偉搖搖頭,拉開抽屜,從里面拿出幾份文件。
他把文件在桌上攤開,推到江遠面前。
“你別急著做決定,我給你分析分析?!?/p>
“你現在轉正基本是板上釘釘的事,后續的路怎么走,得想清楚?!?/p>
“擺在你面前的,有幾條路?!?/p>
劉忠偉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文件,點了點。
“第一條路,也是我最推薦你走的路。”
“去派出所,黃勛黃所長那邊?!?/p>
“他找了我好幾次,指名道姓要你。”
“只要你點頭,手續我馬上給你辦,那邊立刻接收。”
“你別小看派出所,那是基層,最鍛煉人,也最容易出成績?!?/p>
“你在那干個一兩年,憑你的能力,再立幾個功,往刑偵那邊調就順理成章了。”
“到時候,你就是正兒八經的刑警?!?/p>
“前途,明白嗎?這才是前途。”
劉忠偉說完,觀察著江遠的表情。
江遠臉上沒什么變化,只是靜靜聽著。
劉忠偉又拿起第二份文件。
“這第二條路,是你應得的。”
“隊里的后勤或者內勤,文職崗?!?/p>
“你這次立功,加上你這年紀,還有腰傷,申請這個崗位誰也說不出二話?!?/p>
“活少,清閑,不用風吹日曬,每天按時上下班,看看報紙喝喝茶?!?/p>
“你這個年紀,也該享享福了?!?/p>
“這條路,安穩?!?/p>
他放下文件,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水,潤了潤嗓子。
“最后一條路,算是折中的選擇。”
“你還想留在一線,還想在路面上,也行?!?/p>
“我給你調個崗,咱們轄區最清閑的那個路口,車流量最小,基本不出事?!?/p>
“你每天就當去散步,站幾個小時就回來,不累人?!?/p>
劉忠偉把三份文件并排擺好,身體向后一靠,看著江遠。
“老江,這三條路,你自己選。”
“我個人,是希望你選第一條?!?/p>
“人往高處走,水往低處流,你是個干大事的料,別在咱們交警隊屈才了?!?/p>
辦公室里很安靜。
只有桌上風扇轉動的聲音。
江遠看著桌上的三份文件,視線在上面停留了很久。
劉忠偉也不催促,端著茶杯慢慢喝著。
他覺得江遠會選第一個。
沒有哪個警察不想當刑警,那是榮譽的象征。
許久,江遠抬起頭。
他把文件整理好,雙手推回給劉忠偉。
“劉隊,謝謝你?!?/p>
“我知道,你都是為我好?!?/p>
劉忠偉臉上露出笑容,以為江遠做出了選擇。
“跟我客氣什么。”
江遠接下來的話,讓他的笑容僵在臉上。
“劉隊,這些都很好,但我還是想申請去交巡警小隊。”
劉忠偉的笑容消失了。
他把茶杯重重放在桌上,茶水濺了出來。
“你說什么?”
“交巡警?”
“江遠,你腦子沒傷著吧?”
“我剛才說的你沒聽懂?那是隊里最累最苦的活,沒有之一!”
“隊里那些刺頭,犯了錯的,才會被丟去交巡警磨性子?!?/p>
“你去那干嘛?找罪受?”
劉忠偉的聲音大了起來,他有些想不通。
他把最好的路都鋪在了江遠面前,江遠卻偏偏要去踩那個最大的坑。
江遠神色平靜。
“劉隊,我明白?!?/p>
“正因為苦,才更需要人去干?!?/p>
劉忠偉氣得笑了起來。
“你跟我說這些?”
“講奉獻?老江,咱們隊里誰不知道誰啊?!?/p>
“你以前什么樣,我清楚得很,就盼著早點退休領養老金。”
“現在怎么回事?抓了兩個賊,人就飄了?”
“我告訴你,當英雄是要付出代價的,你這個年紀,付不起!”
江遠搖了搖頭。
“劉隊,我不是想當英雄?!?/p>
“我只是覺得,坐在辦公室里,不適合我?!?/p>
“我這把老骨頭,待不住。”
“只有在街面上跑起來,才覺得踏實。”
劉忠偉盯著他的眼睛。
“就為這個?”
“為了踏實,你把大好的前途都不要了?”
“黃所長那邊,我怎么回話?我說我們交警隊的功臣,寧愿去風吹日曬,也不愿意去他那一畝三分地?”
“你讓我的臉往哪擱?”
江遠沉默片刻。
他組織了一下語言。
“劉隊,你想過沒有,為什么我能碰上人販子和詐騙犯?”
劉忠偉愣了一下。
“運氣好?”
江遠說。
“運氣是一部分?!?/p>
“更重要的,是我在外面,在街上?!?/p>
“我每天接觸的人多,看到的情況也多?!?/p>
“如果我坐在辦公室,或者守在一個沒幾個人的路口,我能發現他們嗎?”
“發現不了。”
劉忠和眉頭皺起,似乎在思考江遠話里的意思。
江遠繼續說下去。
“坐辦公室是舒服,但罪惡不會發生在辦公室里?!?/p>
“我的戰場,在杭城的每一條馬路上?!?/p>
“交巡警的活動范圍最大,機動性最強?!?/p>
“一天下來,能覆蓋大半個轄區?!?/p>
“能看到的東西,自然也比別人多?!?/p>
“這樣,我才能發現更多別人看不到的問題?!?/p>
他沒有提系統。
這個理由卻充滿了說服力。
這不是一時沖動的選擇,而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決定。
辦公室里再次陷入沉默。
劉忠偉的胸口起伏著,他看著眼前的江遠,眼神變了。
初見時,他覺得這是個混吃等死的廢物。
抓了人販子后,他覺得這是個運氣好的老油條。
連續立功后,他覺得這是個扮豬吃老虎的人才。
直到現在,他才發現自己都看錯了。
眼前這個人,和他認識的任何一個人都不同。
他身上有一種東西,劉忠偉自己也曾有過,只是早就被歲月磨沒了。
劉忠偉拿起桌上的煙,遞給江遠一根。
江遠擺手。
“不會?!?/p>
劉忠偉自己點上,猛吸了一口,煙霧從鼻孔里噴出。
他看著煙霧繚繞中的江遠,那張滄桑的臉上,眼神清澈。
“老江,你跟我說句實話?!?/p>
“你圖什么?”
“圖立功?圖升職?”
江遠想了想,回答。
“圖個心安?!?/p>
劉忠偉又吸了一口煙,把煙頭在煙灰缸里摁滅。
他一拍桌子。
桌上的茶杯跳了一下。
“好!”
“我明白了!”
“你想干,我支持你!”
“不就是個交巡警嗎?我親自去給你辦手續!”
“裝備給你配最好的,摩托車給你挑最新的!”
劉忠偉站起身,在辦公室里來回走了兩步。
他停下來,指著江遠。
“但是,我把丑話說在前面?!?/p>
“交巡警的活,累,而且危險?!?/p>
“追車堵截是常有的事,你自己千萬要注意安全?!?/p>
“你是我劉忠偉手底下的兵,我可不想去醫院看你,更不想去給你開追悼會!”
江遠站起身,朝劉忠偉敬了個禮。
動作不算標準,卻很認真。
“是,劉隊?!?/p>
劉忠偉擺擺手,坐回椅子上,拿起那幾份他原本為江遠規劃好前程的文件,一張一張,慢慢塞回了抽屜里。
他看著江遠,眼神里有震驚,有不解,有惋惜。
最后,這些情緒都化成了一種深深的敬佩。
這個老輔警的選擇,徹底顛覆了他的認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