船體的應急加固工作在一種沉悶而緊迫的氣氛中持續了三天。喬尼和林海帶著幾個幫手,像修補破舊衣服一樣,用能找到的最好的木料、鐵箍和大量焦油麻絲,勉強將那些危險的裂縫“縫合”起來。每一錘敲下去,都帶著一種聽天由命的無奈。林海知道,這些修補只是權宜之計,船體的“內傷”并未根除,血錨號就像個拖著病體、勉力前行的傷員。
亨特船長采納了林海關于尋找偏僻島嶼修整的建議,調整了航向,朝著西北方向那片星羅棋布的群島和淺灘區駛去。但大海似乎并不想輕易放過這艘傷痕累累的海盜船。風暴過后的天氣并未徹底好轉,天空始終蒙著一層灰翳,風力時強時弱,風向詭譎多變,讓航行變得異常艱難和緩慢。
林海的工作內容變得更加繁雜。除了繼續協助喬尼監測船體狀況,他還要不時被亨特或艾莉西亞叫去,詢問對天氣、海流或航向的看法。他不得不更加謹慎地使用自己的知識和直覺,既要給出有價值的建議,又要避免顯得過于“神奇”而招致懷疑或嫉恨。他與艾莉西亞的交流多了起來,但大多限于技術層面,兩人之間維持著一種冷淡而專業的默契。
這天下午,天空又陰沉下來,鉛灰色的云層低垂,海面泛著金屬般的冷光。林海剛和喬尼檢查完一處昨天加固過的肋板,情況還算穩定。他得到片刻喘息,被允許在靠近船首的錨鏈艙附近稍作休息——這里相對避風,也能觀察到前方海面。
他靠在冰冷的、帶著鹽漬的船舷上,從懷里摸出那塊省下來的、硬得像石頭的黑面包,一點點掰碎了含在嘴里。雙手的傷口結了一層暗紅色的痂,活動時依然疼痛,但比前幾天好了許多。他一邊機械地咀嚼,一邊望著前方那片未知的、可能隱藏著避難所或新危險的海域。
一陣極其輕微的、幾乎被風聲和海浪聲掩蓋的窸窣聲引起了他的注意。聲音來自錨鏈艙深處,那里堆放著一些備用纜繩和雜物,光線昏暗。
林海警覺起來,放下手里的面包,慢慢挪過去。不會是老鼠,老鼠的動靜不是這樣。他屏住呼吸,從一堆盤繞的粗纜繩縫隙間望進去。
是靜水。
那個瑪雅少女蜷縮在雜物堆形成的狹窄空隙里,背對著他。她面前的地板上,用不知從哪里找來的、顏色各異的細小貝殼、磨光的魚骨、以及幾片干枯的樹葉,擺成了一個極其規整、充滿幾何美感的圖案。那圖案中心是一個近似圓形的環,外圍伸出對稱的線條,指向幾個特定的方向,有點像簡化了的星辰圖,又像是某種古老的符文。
靜水正低著頭,雙手掌心向上,平放在圖案兩側,嘴唇無聲地快速開闔,眼睛緊閉,長長的睫毛在昏暗光線下微微顫動。她的神情無比專注,甚至帶著一種獻祭般的虔誠。盡管衣衫襤褸,面容憔悴,但在此刻,她身上散發出一種與這骯臟混亂的海盜船格格不入的、沉靜而神秘的氣質。
她在進行某種儀式。祈福?占卜?還是與她的神靈或祖先溝通?
林海沒有打擾,只是靜靜地看著。他能感覺到空氣中彌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肅穆,連周圍海浪的喧囂似乎都暫時退遠了。這個少女,和他一樣,是被暴力掠奪到這個野蠻世界的異鄉人,但她用自己古老文明的方式,在內心構筑了一個小小的、堅持的圣地。
就在這時,靜水的身體忽然極其輕微地顫抖了一下,她猛地睜開眼睛,看向面前貝殼圖案的某個方向——恰好是船頭右前方大約三十度的方位。她的眼神里閃過一絲清晰的恐懼,隨即又變成深切的憂慮。她迅速而小心地將那些貝殼、魚骨和樹葉收攏起來,藏進自己破舊衣服的某個角落,然后蜷縮起身體,將臉埋進膝蓋,恢復了那種慣常的、近乎消失的沉默。
但她剛才那一瞬間的驚恐,林海捕捉到了。她在那個方向“看”到了什么?危險的預兆?
林海退回原處,心中疑竇叢生。他并非迷信之人,但在這個科學與蒙昧交織、自然威力遠超人類理解的時代,尤其是經歷過穿越和颶風之后,他對未知保持著一份敬畏。靜水所屬的瑪雅文明在天文、歷法和對自然的觀察上有著驚人成就,她的儀式和反應,或許并非全然無稽。
他重新望向船頭右前方。海天相接處,灰云堆積,看不出什么特別。但海水的顏色……似乎比周圍更深一些?涌動的方式也有細微差別,波浪的紋理更加紊亂。
“嘿!東方小子!發什么呆!”一個粗魯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。是監工麻子臉,正一臉不耐地看著他,“喬尼找你!說左舷那邊好像有點不對勁,滲水變多了!”
林海立刻應了一聲,收起心思,快步朝喬尼所在的位置走去。但靜水那驚懼的一瞥,像一根細刺,扎進了他的意識里。
左舷的滲水問題確實比早上嚴重了些。喬尼臉色難看,指著靠近水線的一處修補過的船板,那里正有細流不斷滲出,雖然速度不快,但持續不斷。
“媽的,里面的麻絲可能被沖掉了,或者木頭又裂開了?!眴棠徇艘豢冢暗迷俅蜷_看看?!?/p>
這意味著之前的部分工作白費了,而且要在顛簸的海面上進行更深入的修補,風險很大。
兩人正商量著是否報告亨特,暫時停船搶修(這幾乎不可能被允許),還是冒險在航行中局部處理,瞭望臺上突然傳來一聲變了調的呼喊:
“右前方!有東西!海面不對勁!”
甲板上所有人都是一凜。亨特船長迅速沖上艉樓高處,奪過望遠鏡望去。艾莉西亞也匆匆走出船艙,舉起了自己的觀測鏡。
林海的心猛地一跳,下意識地看向右前方——正是靜水儀式中驚恐注視的方向。
透過漸漸濃重的海霧,可以看到那片海水顏色深暗得異常,仿佛一塊巨大的墨跡。更令人不安的是,海面并非平靜,而是呈現出一種奇特的、緩慢旋轉的紋理,像是有一個無形的巨大漩渦正在水下醞釀。天空的云層在那里也壓得格外低垂,幾乎與海面相連,形成一道灰蒙蒙的、令人窒息的墻壁。
“是‘流浪者渦流’……”一個老水手聲音發顫地喃喃道,“還是‘海巫的呼吸’……?”
海盜們騷動起來,臉上露出恐懼。即使是最兇悍的亡命之徒,也對這種無法用刀劍對抗的自然異象心懷畏懼。
亨特放下望遠鏡,臉色鐵青:“不是颶風……但比暗礁更麻煩。傳令!左滿舵!繞開那片水域!能繞多遠繞多遠!”
舵手和帆纜手慌忙行動。血錨號開始艱難地轉向,試圖遠離那片不祥的深色海域。
林海緊緊盯著那片旋轉的海水。他的現代知識告訴他,這可能是深海洋流與復雜海底地形相互作用產生的巨型渦旋,或者某種大型海洋生物活動(比如鯨群)造成的特殊水文現象,甚至可能是海底火山或氣體噴發的征兆。無論哪一種,對于木帆船來說都極其危險,可能引發無法控制的旋轉、失控,甚至將船吸入深處。
就在船只轉向的過程中,林海注意到,那片深色水域的邊緣,海水顏色的變化并非均勻過渡,而是呈現出明顯的、彎曲的弧線,弧線內側顏色深,外側顏色淺。這更像是一個緩慢移動的、邊界相對清晰的流體結構。
“船長!”林海忍不住高聲喊道,指向那片水域的邊緣弧線,“看那個彎曲的邊界!它可能不是固定的,它在移動!我們的轉向角度可能不夠!”
亨特和艾莉西亞聞言,再次仔細望去。果然,在灰暗的光線下,那片深色陰影的輪廓似乎在極其緩慢地改變形狀,向外擴張。
“加速轉向!右舷加力!”亨特厲聲吼道,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。
風帆被調整到極限,舵輪被打到盡頭。血錨號發出不堪重負的**,船身傾斜,努力劃出一個更大的弧線。
時間仿佛被拉長了。所有人都屏住呼吸,看著那片墨色的、緩緩旋轉的海域與自己的船舷一點點拉開距離。最近的時候,林海甚至能感覺到從那片水域吹來的風都帶著一股陰冷的、帶著腥氣的異樣。
最終,血錨號險之又險地從那片詭異水域的邊緣擦過。當那片深色終于被甩到船尾左后方時,甲板上響起一片壓抑的、帶著后怕的呼氣聲。
亨特船長額頭也見了汗。他深深看了一眼林海,沒說什么,但眼神里的意味很明確——又一次,這個東方小子的觀察避免了潛在的災難。
危機暫時解除,但緊張的氣氛并未散去。那未知的漩渦,靜水驚恐的儀式,左舷惡化的滲漏,以及始終陰沉的天空,像幾塊沉重的石頭壓在每個人心頭。
林海走回自己臨時的休息處,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錨鏈艙的方向。靜水已經不在那里了。但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些排列整齊的貝殼和魚骨,看到了少女那雙瞬間盛滿恐懼的、清澈的眼睛。
她的儀式,是一種對危險的感知嗎?還是僅僅是一種恐懼的投射?
他不知道答案。但在這片充滿未知和暴力的海洋上,任何一點對危險的預警,無論來自科學還是古老的傳統,都值得認真對待。
他靠在船舷上,感到一陣深深的疲憊。不僅要對抗自然的風險,船體的隱患,還要應對黑牙的陰謀,贏得亨特有限的信任,與艾莉西亞保持微妙平衡,解讀靜水神秘的信號……每一樣都在消耗他的心神。
遠處,那片“海巫的呼吸”般的深色水域,在灰暗的天幕下緩緩旋轉,如同一個巨大的、沉默的警告。
血錨號的航程,依舊籠罩在濃霧與未知之中。而林海知道,自己必須更加警覺,不僅要用眼睛看,用耳朵聽,或許……也要學會用另一種方式,去“感受”這片古老海洋的脈搏,和這艘船上那些沉默靈魂的低語。
他望向底艙入口的方向,那里是鐵鉤托馬斯通常會出現的地方。那個沉默的男人,此刻或許也在某個角落,用他那銳利的、經驗豐富的目光,審視著這片危機四伏的海域,以及船上暗流涌動的人心。
生存的考驗,從不止于風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