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更深了,沉錨鎮的喧囂非但沒有平息,反而愈演愈烈。更遠些的鎮子深處傳來火槍的爆響和臨死的慘叫,旋即被更多的狂笑與嘶吼淹沒。碼頭上,血錨號的船身在微光中投下巨大的、搖曳的陰影,像一頭蟄伏的受傷巨獸。
林海僵立在船尾舷邊,后背的冷汗被夜風一吹,激起一陣寒栗。那艘幽靈般的小艇和壓低嗓音的交易對話,如同毒蛇的信子,在他耳邊嘶嘶作響。
“……那個東方人……巫術書……交易……明晚……‘銀沙’……”
目標明確,就是他和那本《孫子兵法》。是誰?黑牙的又一輪陷害?還是沉錨鎮里其他嗅到了“神秘東方知識”價值的勢力?抑或是……亨特船長本人授意的某種測試或交易?
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,快速分析。如果是黑牙,他完全可以在船上用更直接的方式繼續刁難或陷害,沒必要冒險在港口安排這種鬼祟的接頭,除非他想繞過亨特私下行動,或者勾結外人對付自己——這很有可能。如果是鎮上的其他勢力,他們如何得知自己和那本書的存在?黑牙泄露的?還是白天靠港時,某些眼尖的家伙從船員閑聊中捕捉到了風聲?在“沉錨鎮”這種地方,任何異常信息都可能被標上價碼。
不管是誰,明晚的“銀沙”(聽起來像某個地點,可能是酒館、海灘或者隱蔽的廢墟)都意味著一場針對他的陰謀。他不能坐以待斃。
首先,他需要確認這消息是否可靠,以及具體威脅是什么。他一個人無法做到。
林海的目光掃過甲板。大部分留守的水手都擠在能望見岸上篝火的前甲板,心不在焉地巡邏或低聲抱怨。船尾附近只有他一人。他的視線最終落向底艙入口的方向——鐵鉤托馬斯今晚應該也在船上值守。
他深吸一口氣,裝作繼續正常巡邏,慢慢挪向通往主甲板的舷梯。經過底艙入口時,他看似隨意地向下瞥了一眼。昏暗的油脂燈光下,能看到托馬斯高大的身影靠坐在梯子附近的陰影里,鐵鉤搭在膝上,像一尊沉默的雕塑。
林海沒有停下,也沒有出聲。他繼續走到前甲板附近,在一個堆放舊帆布的角落蹲下,假裝整理繩索。過了一會兒,他聽到沉重而穩定的腳步聲從底艙方向傳來。托馬斯例行巡視到了前甲板,目光掃過那些心神不寧的水手,最后落在了林海身上。
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暫接觸。林海極輕微地、幾乎不可察地搖了搖頭,眼神示意船尾方向,然后又迅速低下頭。
托馬斯腳步頓了一下,隨即像什么都沒發生一樣,繼續他的巡視路線,但林海注意到,他走向船尾的步伐比平時略慢了一些。
又過了約莫一刻鐘,林海估算著托馬斯應該已經完成了對船尾的檢查。他起身,拍了拍手上的灰,再次“巡邏”回去。當他經過船尾那堆纜繩時,一個低沉的聲音從陰影中傳來:
“說。”
是托馬斯。他隱在船舷和一堆木桶形成的死角里,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。
林海沒有回頭,背對著他,假裝望向碼頭,用同樣低的聲音,快速而清晰地將剛才聽到的對話和自己的推測說了一遍。
黑暗中沉默了許久,只有遠處酒館傳來的模糊喧嘩和木料輕微的吱呀聲。
“不是亨特。”托馬斯的聲音終于響起,帶著肯定的判斷,“亨特要處置你,不用這么麻煩。他更可能直接把你賣給需要‘巫醫’或‘星象師’的闊佬,或者自己留著用。黑牙……有可能,但他很謹慎,勾結外人風險太大,除非有足夠的好處,或者……”托馬斯頓了頓,“他想借刀殺人,不留把柄。”
“鎮上的人呢?”林海問。
“更可能。”托馬斯道,“沉錨鎮有的是禿鷲,專門盯著受傷的船和船上‘特別’的貨。你的名聲,還有那本書,夠特別了。黑牙可能只是‘不小心’說漏了嘴,或者……有人專門向他買消息。”
“明晚,‘銀沙’……”
“‘銀沙灣’,”托馬斯接口,聲音更冷,“鎮子往北走,穿過一片紅樹林,有個隱蔽的小海灣,沙子是灰白色的,晚上看起來像銀子。那是處理‘私活’和見不得光交易的老地方。通常也是埋尸的好地方。”
林海的心沉了沉。“我必須去嗎?”
“不去,他們可能會在鎮上直接動手,或者用更陰險的辦法。在船上也不絕對安全,尤其如果黑牙參與的話。”托馬斯分析道,“去,是冒險,但至少知道對手是誰,想干什么。”
“我一個人去不了。”林海坦言。他需要托馬斯的幫助,這是顯而易見的。
又是一陣沉默。這次,林海能感覺到托馬斯在權衡。幫助林海對抗潛在的陰謀,意味著明確站隊,徹底得罪黑牙,甚至可能卷入與未知外部勢力的沖突。風險巨大。
“我可以告訴你‘銀沙灣’怎么走,以及在那里活下來的幾個要點。”托馬斯最終緩緩說道,但沒有承諾更多。
林海明白,這已經是對方目前能提供的最大幫助。托馬斯在評估他的價值,也在觀察他是否有能力獨自面對這種危機。這是一種考驗。
“足夠了。謝謝。”林海低聲道。
“明晚天黑后,我會在清理右舷錨鏈艙。”托馬斯說了一句似乎不相干的話,然后,腳步聲輕輕響起,他再次隱入黑暗,離開了。
林海咀嚼著這句話。清理錨鏈艙……那意味著托馬斯明晚會有一個合理的理由待在船尾附近,離放下小艇的位置不遠。這或許不是一個直接的援助承諾,但至少是一個信號——他不會完全袖手旁觀。
后半夜在焦慮和思索中度過。林海反復推演各種可能性,回憶《孫子兵法》中關于“虛實”、“用間”、“九變”的論述。他需要情報,需要了解“銀沙灣”的地形,需要知道可能有哪些勢力參與。但他被困在船上,孤立無援。
天亮后,沉錨鎮在宿醉和混亂中蘇醒。血錨號上,下過船的水手們帶著一身酒氣和萎靡回來,有的眉飛色舞,有的鼻青臉腫。亨特船長聽取了喬尼關于補給采購進展甚微的報告,臉色更加難看。他命令加快用船上一些次要物資交換基本補給的速度,同時派“快嘴”讓去打聽附近哪里有更好的木材來源,或者……“來錢更快”的活計。
艾莉西亞在“快嘴”讓和兩名水手的陪同下回來了。她帶回了一個小皮箱,里面裝著一些用油紙包好的藥材、幾卷干凈的繃帶,還有幾本用厚實羊皮包裹的書籍。她看起來有些疲憊,但眼神依舊沉靜。經過林海身邊時,她低聲快速說了一句:“碼頭東側第三間倉庫后面,有個叫‘老獨耳’的草藥販子,他那里有產自內陸的奎寧樹皮,但價格是港口的五倍。他還問起船上是不是有個‘會用奇怪藥水的東方人’。”
消息果然傳開了。林海心中一凜,低聲問:“你怎么回答的?”
“我說船上的醫生是我,聽不懂他在說什么。”艾莉西亞淡淡道,腳步未停,“但他笑得讓人很不舒服。”
又一個危險的信號。林海道了謝,看著她走向自己的艙室。艾莉西亞的警告很及時,那個“老獨耳”很可能也是盯著他的禿鷲之一,或者至少是個情報販子。
白天,林海一邊協助喬尼繼續一些小的修補工作,一邊利用各種機會觀察碼頭和鎮上。他記住了“銀沙灣”可能的方向(鎮子北面,有一片茂密的、一直延伸到海邊的紅樹林)。他注意到有幾撥形跡可疑的人似乎在血錨號附近徘徊,但當船上的水手看過去時,他們又裝作無事走開。
下午,一個意想不到的訪客來到了碼頭邊,直接對著血錨號喊話。
那是個瘦削的白人男子,約莫四十歲,穿著雖然舊但料子不錯的深藍色外套,頭發梳理得還算整齊,臉上帶著一種長期在底層掙扎卻竭力維持體面的憔悴。他手里拿著一塊寫字板和一截炭筆。
“尊敬的血錨號船長閣下!鄙人杰克·弗羅斯特,曾任‘海燕號’商船事務長,精通賬目、文書、多國語言及港口事宜溝通!”他操著一口略帶倫敦東區口音但相當流利的英語,聲音洪亮,試圖壓過碼頭的嘈雜,“聽聞貴船需要補充得力人手處理雜務與交涉?鄙人誠心求職,傭金從廉,只求一個離開這該死地方的機會!”
一個落魄的前事務長,想在海盜船上找活干?這景象在沉錨鎮并不稀奇,很多走投無路的人會嘗試搭上海盜船。但林海注意到,這個杰克在喊話時,目光似乎不經意地掃過甲板上的眾人,尤其是在幾個看起來像頭目的人身上停留,其中也包括林海自己。那眼神里除了求職的急切,似乎還有一絲別的、更隱晦的探尋。
亨特船長懶得理會,擺擺手讓水手趕人。黑牙倒是盯著杰克看了幾眼,嘴角撇了撇,沒說話。
最終是“快嘴”讓出面,用夾雜著法語和西班牙語的混合語跟杰克交談了幾句,然后搖了搖頭,示意他離開。杰克顯得很失望,但沒有糾纏,鞠了一躬,轉身擠進了碼頭上的人群。
這個小插曲很快被遺忘。但林海總覺得,這個杰克的出現有些突兀,他那探尋的目光……難道也和昨晚的陰謀有關?
夜幕再次降臨。亨特船長決定在沉錨鎮再停留一晚,以便“快嘴”讓繼續打探消息,并處理掉最后一些交換物資。他嚴禁船員再大規模上岸,只允許少數持有他手令的人下去辦事。
林海知道,時間到了。
晚飯后,他借口要去船尾檢查白天修補過的一處細小滲漏(喬尼確實提過一嘴那里需要觀察),得到了當值小頭目的允許。他拿著一個水桶和一塊抹布作為掩護,走向船尾。
經過錨鏈艙附近時,他聽到里面傳來有節奏的、清理雜物和潑水的聲音。托馬斯在里面。林海沒有停留,徑直走到船尾左舷,假裝低頭檢查船板。
夜色如墨,只有碼頭零星的火把和遠處酒館窗戶透出的昏黃光線,勉強勾勒出物體的輪廓。海灣里停泊的其他船只像一團團更大的黑影。水面上漂浮的垃圾和偶爾躍起的魚發出輕微的聲響。
他耐心等待著,警惕地觀察四周。甲板上的水手大多聚在能看見岸上燈光的地方,船尾附近只有他一人。
約定的時間似乎到了,但什么也沒發生。就在林海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,或者對方改變了計劃時,那熟悉的、有節奏的敲擊聲再次從船尾下方,靠近右舷的水面傳來。
篤,篤篤……
來了!
林海的心臟猛地收緊。他迅速而無聲地移動到右舷,向下望去。還是那艘沒有燈火的小艇,影影綽綽能看到兩個黑影。
一個沙啞的聲音壓得更低:“東西……帶來了?”
林海深吸一口氣,模仿著海盜們粗嘎的嗓音,含糊地應道:“……嗯。怎么交易?”
下面似乎沉默了一下,可能在判斷聲音。隨即另一個低沉帶鼻音的聲音道:“老規矩……‘銀沙’……驗貨付錢……別耍花樣……你一個人來……多一個人,交易取消,后果自負。”
果然是“銀沙灣”!而且要求他獨自前往。
“書……很特別。價錢。”林海繼續試探。
“足夠你離開這破船,在鎮上快活一陣子……”沙啞聲音帶著誘惑,“或者,換你一條命。我們知道黑牙大副對你不太滿意。”
這句話透露了兩個信息:一,他們可能確實和黑牙有某種聯系,或者至少了解船上的矛盾;二,他們主要目標是書,但對人也有興趣——要么收買,要么滅口。
林海假裝猶豫:“……時間。”
“午夜。潮水最低的時候。灣里最北頭那艘破漁船的殘骸旁邊。”鼻音聲音給出具體地點,“記住,一個人。”
說完,小艇再次悄無聲息地滑入黑暗,消失了。
林海靠在船舷上,掌心全是汗。午夜,銀沙灣最北頭,破漁船殘骸。對方至少兩人,可能更多。目標是書和他。
他走回錨鏈艙附近。里面的清理聲不知何時已經停止了。托馬斯的身影靠在艙門外的陰影里。
“聽到了?”林海低聲問。
“嗯。”托馬斯應了一聲,“至少兩個,可能還有埋伏。破漁船殘骸我知道,那地方背靠紅樹林,退潮時后面是泥灘,漲潮時淹在水里。容易設伏,也容易……處理痕跡。”
“我必須去。”林海說。不去,對方可能會采取更激烈的行動,比如在船上制造事故,或者散布對他不利的謠言,甚至可能勾結黑牙直接發難。
托馬斯沉默了片刻,道:“潮水最低時,從破船殘骸到紅樹林邊緣的泥灘,大約有三十步距離。泥很軟,跑不快。紅樹林里根系復雜,白天都難走,晚上更是迷宮。”
他在描述地形,指出危險,但也暗示了可能的逃脫路線——如果能沖進紅樹林,或許能借助復雜地形周旋。
“謝謝。”林海再次道謝。托馬斯沒有說要跟他一起去,但提供的信息至關重要。
“你準備帶什么去?”托馬斯問。
林海摸了摸懷里那本《孫子兵法》,又想起自己幾乎一無所有。“書。還有……我的腦子。”
黑暗中,似乎傳來一聲極輕的、幾乎聽不見的哼聲,不知道是嘲弄還是別的什么。
“腦子不夠的時候,”托馬斯的聲音低沉下去,“記得,泥灘靠近紅樹林的地方,有些特別硬的、露出地面的樹根,像爪子。抓住,能穩住身子。還有,林子里有一種藤,斷了會流出很粘的白漿,沾上像膠水,火把照上去反光。”
林海愣了一下,隨即明白了。托馬斯在告訴他可以利用的地形特征和可能的障礙物!這是在教他如何在絕境中制造機會!
“我……記住了。”林海鄭重地說。
托馬斯不再說話,身影重新沒入錨鏈艙的黑暗里。
林海抬頭看了看天色,估算著時間。距離午夜還有不到兩個時辰。
他回到自己臨時的角落,盤膝坐下,閉上眼睛,開始在腦海中反復模擬銀沙灣的地形、可能的伏擊位置、托馬斯提示的樹根和藤蔓、以及自己該如何應對。
這不是他擅長的刀劍搏殺,更像是一場精心設計的狩獵與反狩獵。他是獵物,但未必不能成為獵人。
他輕輕撫摸著懷里那本薄薄的《孫子兵法》。書頁的質感透過粗糙的布料傳來。
“知己知彼,百戰不殆……”他默念著,“攻其無備,出其不意……以遷為直,以患為利……”
古老的東方智慧,能否在這片遙遠而野蠻的加勒比海灘上,為他照亮一條生路?
時間,在緊張的心跳和遠處的隱隱喧囂中,一分一秒地流逝。沉錨鎮的夜晚,仿佛一頭巨大的、沉睡的怪獸,而林海,正主動走向它最危險的咽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