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——如果能稱之為晨光的話——如同吝嗇的施舍，透過底艙門板參差的縫隙，切割出幾道慘白的光柱。光柱里，無數(shù)塵埃和更微小的生物狂亂地飛舞，照亮了漂浮的穢物和一張張因久不見天日而蒼白浮腫的臉。

林海被一陣猛烈的踢踹驚醒。

靴尖重重地撞在他的肋骨上，疼痛尖銳而真實，瞬間驅(qū)散了昏沉的睡意。他悶哼一聲，蜷縮起來，看到黑牙薩奇那張老鼠般尖瘦的臉，正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俯視著他。

“起來，懶骨頭！亨特船長要見所有‘新貨’。”黑牙的聲音嘶啞，像生銹的鐵片摩擦，“快點！磨磨蹭蹭就把你掛到船頭當風向標！”

林海忍著痛，掙扎起身。他看到右邊那個高大男人（他后來聽到別人低聲叫他“鐵鉤”，因為他的左手是個簡易的鐵鉤）也已經(jīng)沉默地站起，臉上毫無表情。其他被關(guān)在這個隔間的囚犯，無論原本是躺著還是坐著，此刻都下意識地縮向角落，眼神里充滿了對“被點名”的恐懼。

“你，你，還有你！”黑牙的指頭點過林海、鐵鉤，以及另一個瘦弱得幾乎站不穩(wěn)的少年——那個昨晚哭泣后被毆打的孩子。“出來！”

柵欄門被哐當一聲拉開。黑牙身后跟著兩個持刀的海盜，眼神兇狠。

林海跟著鐵鉤和那少年，踉蹌著走出惡臭的隔間，爬上那陡直濕滑的梯子。當他重新踏上甲板時，清晨凜冽而咸腥的空氣猛地灌入肺中，竟帶來一陣短暫的眩暈和刺痛。陽光并不強烈，但對比底艙永恒的黑暗，此刻的甲板亮得刺眼。

血錨號的甲板上，已經(jīng)聚集了不少人。二十幾個和林海他們一樣衣衫襤褸、面黃肌瘦的新“貨物”被驅(qū)趕到主桅桿前的空地上。周圍站滿了血錨號的正式船員，他們穿著相對體面（雖然同樣臟污）的衣服，腰間別著武器，臉上帶著看戲般的殘忍好奇、麻木，或是隱隱的興奮。

船首那枚巨大的銹鐵錨，在晨光下投下猙獰的陰影，正好覆蓋住這群瑟瑟發(fā)抖的新人。

血錨亨特船長站在艉樓前的高臺上，依舊是那身臟污的墨綠色外套，歪斜的鼻梁在側(cè)光下顯得更加兇狠。他手里把玩著那把象牙柄匕首，渾濁的目光緩緩掃過下面這群“貨物”，像是在評估一群待宰的牲畜。

“歡迎來到血錨號，渣滓們。”亨特開口，聲音不大，卻壓過了海浪和風聲，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朵里。“我知道你們腦子里在想什么。想逃跑？想反抗？或者，天真地以為我會發(fā)善心放你們走？”他咧開嘴，露出黃黑的牙齒，“忘掉那些蠢念頭。上了我的船，就是我的財產(chǎn)。有用的財產(chǎn)，能多吃一口飯，多喘一口氣。沒用的……”

他頓了頓，匕首尖隨意地指向船舷外蔚藍的、深不見底的大海。

“血錨號不養(yǎng)廢物。我們有的是辦法處理廢物。”他的目光如同實質(zhì)的冰錐，刺向人群，“現(xiàn)在，讓我看看，你們這群垃圾里，有沒有哪怕一丁點值得留下的東西。”

他朝旁邊揮了揮手。

幾個海盜推搡著，將一個五花大綁的老水手押到了人群前面。老水手年紀很大了，頭發(fā)灰白稀疏，臉上布滿刀疤和皺紋，一條腿似乎受了傷，走路一瘸一拐。他被強迫跪在甲板上。

“老庫克，”亨特的聲音平淡無波，“跟了我五年。偷藏戰(zhàn)利品，私分朗姆酒，還想鼓動兩個嫩雛跟他一起劃小艇溜走。”他走下高臺，踱步到老水手面前，俯下身，“庫克，規(guī)矩你是懂的。怎么老了老了，反而活回去了？”

老水手抬起頭，混濁的眼睛里沒有多少恐懼，只有深深的疲憊和一絲認命。“亨特……船長，”他的聲音嘶啞破碎，“我只是……想回家。我太老了，搶不動了……”

“回家？”亨特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，直起身，環(huán)顧四周的船員，“你們聽到?jīng)]有？老庫克想‘回家’！”他猛地一腳踹在老水手肩膀上，將其踹翻在地。“血錨號就是你的家！大海就是你的墳！想離開？可以！”他厲聲道，“按照規(guī)矩來！”

他轉(zhuǎn)向人群，尤其是那群新來的，一字一句，確保每個人都聽清：“在血錨號，只有一種人能離開——被扔下海的死人！或者……”他踢了踢腳下**的老庫克，“經(jīng)過‘洗禮’，還能喘氣的‘自己人’！”

“黑牙！”亨特喝道。

“在，船長！”黑牙薩奇立刻上前，臉上帶著諂媚而殘忍的笑。他手里多了一件東西——一根長約一米五、用浸過油的粗韌繩索編織成的鞭子，鞭身末端散開成九條細索，每條細索的末端都系著小小的、鋒利的鉛墜或打結(jié)的皮條。這就是臭名昭著的“九尾貓”。

人群一陣騷動，尤其是新來者中，有人發(fā)出了抑制不住的驚呼。就連一些老船員，眼神也凝重起來。

“老庫克觸犯船規(guī)第三條、第五條和第七條。”亨特冷漠地宣布，“偷盜、煽動叛亂、企圖逃亡。按規(guī)，鞭刑三十。由大副薩奇執(zhí)行。”

“不……船長……求您……”老庫克的認命終于被恐懼打破，掙扎著想爬起來。

兩個強壯的海盜立刻上前，將他死死按住，撕開他后背早已破爛不堪的襯衫，露出瘦骨嶙峋、布滿舊傷痕的脊背。

黑牙薩奇走到合適的位置，掂了掂手中的“九尾貓”，臉上閃爍著興奮的光芒。他舔了舔嘴唇，看向亨特。

亨特微微頷首。

“第一鞭！”黑牙高聲宣布，然后猛地揚臂，揮鞭！

嗚——啪！

一種奇異的、撕裂空氣的尖嘯，緊接著是皮肉被狠狠抽打的悶響。老庫克的后背瞬間出現(xiàn)一道交錯的血痕，皮開肉綻。他發(fā)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叫，身體劇烈地抽搐。

林海站在人群中，胃部猛地收緊。那聲音，那景象，沖擊力遠比電影里的特效真實千萬倍。血腥味開始在空氣中彌漫。

“第二鞭！”

啪！

又是一道血痕疊加上去。老庫克的慘叫變成了斷續(xù)的嗚咽。

黑牙顯然精通此道，每一鞭都力道十足，角度刁鉆，確保最大限度地造成痛苦和皮肉傷，卻又不會立刻致命。鞭子撕裂皮肉的聲音、鉛墜撞擊骨頭的悶響、老水手逐漸微弱的哀嚎、周圍海盜粗重的呼吸……混合成一首令人毛骨悚然的交響曲。

新來的囚犯們面無人色，有人開始嘔吐，有人雙腿發(fā)軟幾乎站立不住。連那個一直沉默的鐵鉤，眉頭也緊緊鎖起，下頜的肌肉線條繃得僵硬。

林海強迫自己看著。他知道，這是亨特故意安排的“入伙儀式”，一場血腥的表演，目的是粉碎所有新來者心中殘存的幻想和僥幸，將恐懼和服從烙進他們的骨髓。他不能移開目光，不能表現(xiàn)出過度的軟弱，那只會讓他成為下一個靶子。

但他也無法完全控制身體的生理反應(yīng)。冷汗浸濕了他單薄的衣服，指尖冰冷。每一鞭落下，他的肌肉都下意識地繃緊。他死死咬著牙關(guān)，目光落在老庫克那迅速變得血肉模糊的后背上，大腦卻在瘋狂地運轉(zhuǎn)，分析著周圍的一切：亨特冷漠的表情，黑牙施虐時的快意，船員們或麻木、或興奮、或隱含不忍的反應(yīng)……

鞭刑在進行到第十五下時，老庫克已經(jīng)昏死過去，只有身體在無意識地抽搐。黑牙看了看亨特，亨特面無表情地揚了揚下巴。一個海盜提來半桶海水，粗暴地潑在老庫克背上。

“啊——！”鹽水刺激傷口帶來的劇痛讓老庫克再次短暫蘇醒，發(fā)出凄厲的慘叫，隨即又暈了過去。

黑牙繼續(xù)行刑。鮮血順著甲板的縫隙流淌，匯聚成小小的、暗紅色的溪流，流向排水口。空氣里的血腥味濃得化不開。

終于，第三十鞭落下。

老庫克的背部已經(jīng)看不到一塊完整的皮膚，徹底變成了一團模糊的、滲著血水和組織液的爛肉。他氣息微弱，生死不知。

“拖下去。”亨特淡淡地說，“能活下來，算他命硬。活不下來，今晚加餐喂鯊魚。”

兩個海盜像拖一條死狗一樣，將老庫克拖離了甲板中央，在木質(zhì)甲板上留下一條觸目驚心的血痕。

亨特重新將目光投向噤若寒蟬的新人們。他的臉上甚至露出一絲堪稱“溫和”的笑容，但在那血淋淋的背景映襯下，這笑容比任何猙獰都更令人膽寒。

“看到了嗎？這就是規(guī)矩。”他的聲音恢復了之前的沙啞平穩(wěn)，“遵守規(guī)矩，你就能活著，甚至有機會分到金子、女人、朗姆酒。破壞規(guī)矩……”他指了指地上的血痕，“這就是下場。我不需要你們愛戴我，我只需要你們害怕我，服從我。”

他頓了頓，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一張張驚恐的臉，最后，停在了林海身上。

“你。”亨特指了指林海，“出來。”

林海的心臟猛地一沉。他深吸一口氣，強迫自己邁步，走出人群，站到了那片尚未干涸的血跡附近。他能感覺到無數(shù)道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，包括黑牙那幸災(zāi)樂禍的眼神。

亨特上下打量著他，目光在他相對干凈（對比其他囚犯）、卻與這個時代格格不入的襯衣和褲子上停留了片刻。“黑牙說，你身上除了些破爛，就只有一本看不懂的鬼畫符書？”

“是，船長。”林海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平穩(wěn)。

“你是東方人？從哪里來？原來的船是做什么的？”亨特問。

這個問題很難回答。林海大腦飛速思考，決定采用最模糊且可能安全的說法：“我來自……很遠的東方。乘商船貿(mào)易，遇到風暴，船沉了。只有我活下來。”這基本是事實，只是省略了關(guān)鍵的時間和細節(jié)。

“商人？”亨特瞇起眼睛，“不像。你手上沒有常年算賬的繭子，也不像水手。你到底是干什么的？”

“我……幫船主管理貨物，也懂一點船只的構(gòu)造。”林海謹慎地說，選擇了一個接近他工程師身份，但又不會太引人懷疑的說法。

“懂船？”亨特似乎有了一絲興趣，但更多的是懷疑。“血錨號正好需要懂船的人。昨晚挨了一炮，有些地方需要看看。”他朝旁邊示意了一下，“去，跟著木匠喬尼，看看你能干點什么。如果只是吹牛……”他瞥了一眼地上的血跡，“你知道后果。”

“是，船長。”林海應(yīng)道，暗自松了口氣。至少暫時避開了最直接的威脅，獲得了“有用”的初步認證。

“至于你們其他人，”亨特不再看林海，轉(zhuǎn)向剩下的人，“都有什么本事？會打架？會用刀？會爬桅桿？會修補漁網(wǎng)？一個一個說！說不出，或者被我發(fā)現(xiàn)撒謊的……”他不用說完。

新人們開始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地陳述，有的說自己是水手，有的是農(nóng)民，有的是逃犯……亨特和黑牙面無表情地聽著，不時讓人出來演示一下，或提出尖刻的問題。

林海被一個滿臉橫肉、缺了半顆門牙的獨臂海盜——木匠喬尼——帶到了船體中部左側(cè)。這里靠近水線的位置，外板有明顯的破損和焦黑痕跡，木板向內(nèi)凹陷、開裂，用臨時釘上去的木板和麻絮勉強堵著，但仍有細微的海水滲入。

“喏，就是這兒，”喬尼甕聲甕氣地說，指著破損處，“該死的‘灰鯖鯊’的六磅炮，差點就打穿了。你看看，能怎么弄？老實點，別耍花樣。”他警惕地盯著林海，獨臂按在腰間的斧柄上。

林海蹲下身，仔細查看。破損比他預想的要嚴重。不僅僅是外層船板，內(nèi)部的肋骨（加固船體的橫向結(jié)構(gòu)）也可能受到了沖擊，有細微的裂紋。臨時修補非常粗糙，在持續(xù)的航行壓力下，很可能再次崩開。

他伸出手，沿著裂縫邊緣輕輕按壓，感受木料的應(yīng)力。又湊近觀察木材的種類、紋理和腐爛程度。這些木板是橡木，質(zhì)地堅硬，但長期浸泡和海蟲蛀蝕，強度已經(jīng)下降。

“怎么樣？”喬尼不耐煩地問。

“臨時修補不行，”林海站起身，用盡量簡單的詞匯解釋，“木板里面，支撐的骨頭，可能裂了。需要從里面加固，換掉壞掉的木板，用新木頭和鐵箍固定。否則，遇到大風浪，這里可能會破開。”

喬尼狐疑地看著他：“從里面？你知道那要多麻煩嗎？得拆掉多少東西？船長可沒時間讓你慢慢搞！”

“有更快的辦法，”林海說，腦子飛快地轉(zhuǎn)著，“不需要全拆。我們可以從破損處旁邊好的地方入手，開一個檢修口，進去檢查里面的肋骨。如果只是裂紋，可以用加強板從內(nèi)部鉚接固定。如果斷了……就必須換。外面的破洞，需要切割掉損壞的部分，嵌入新木板，用焦油和麻絲密封。但關(guān)鍵是里面。”

喬尼聽著，臉上的懷疑稍微減少了一些，變成了困惑和思索。林海說的“肋骨”、“加強板”、“鉚接”等詞，他大概能聽懂，但具體的做法顯然超出了他平時敲敲打打、堵漏補縫的經(jīng)驗。

“你說得……有點道理。”喬尼撓了撓他的禿頭，“但這事兒我得報告黑牙大副，還有船長。你……”他看了看林海單薄的身板和干凈（相對而言）的手，“你真能干這活兒？”

“我需要工具，還有人幫忙。”林海坦然地說，“但我可以告訴你該怎么做。”

喬尼盯著他看了幾秒，似乎在判斷他是不是在吹牛。最終，他點了點頭：“你先待在這兒，別亂動。我去報告。”

喬尼轉(zhuǎn)身離開。林海留在原地，繼續(xù)觀察船體的其他部分。他能聽到不遠處主甲板上，亨特對新人的“評估”還在繼續(xù)，不時傳來呵斥和鞭子的呼嘯（這次可能是用來威懾的虛擊）。血腥味依然縈繞在鼻尖。

他抬起頭，目光越過船舷，望向無邊無際的、蔚藍到令人心悸的大海。

這里沒有法律，沒有道德，只有最原始的暴力和生存法則。他剛剛目睹了一場殘忍的公開懲戒，現(xiàn)在，他自己也站在了評判臺上。他必須證明自己的價值，用他超越時代的知識，在這個野蠻的世界里，贏得一席喘息之地。

而第一步，就是讓這艘充滿暴力和腐朽的船，至少不要在他腳下沉沒。

他收回目光，重新投向那塊猙獰的破損處。在他眼中，這不再僅僅是一個破洞，而是一個機會，一個在這黑暗航程中，撬開第一道縫隙的支點。

不遠處，鐵鉤托馬斯和其他幾個被“分配”了任務(wù)的新人，正被海盜驅(qū)趕著去清洗甲板上的血污。托馬斯沉默地提著水桶，目光與林海短暫交匯。那眼神依然平靜無波，但林海似乎從中讀出了一絲極其細微的、類似“祝你好運”的意味。

林海微微點了點頭，然后，將注意力完全集中到眼前的船體結(jié)構(gòu)上。

在這片被鮮血染紅了一角的甲板上，他的第一場無聲的“戰(zhàn)斗”，剛剛開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