亨特船長的命令,像一顆投入滾燙油鍋的水滴,在甲板上炸開短暫的、異樣的寂靜,隨即被更加狂暴的風浪聲吞沒。
“跟在我身邊”——這五個字,在這等級森嚴的血錨號上,意味著一種臨時但極其特殊的地位變化。林海,這個幾分鐘前還在清洗絞盤的“貨物”,瞬間成了船長在風暴中的“眼睛”和“顧問”。無數道目光——驚愕、懷疑、嫉妒、期盼、乃至黑牙薩奇那幾乎要噴出毒火的怨毒視線——齊刷刷釘在林海血跡斑斑、因脫力而微微顫抖的身上。
林海沒有時間去品味這突如其來的“擢升”背后的兇險與諷刺。船身在越來越高的涌浪中痛苦地**、扭曲,每一次劇烈的傾斜都伴隨著木材承受極限的嘎吱聲,仿佛下一秒就要解體。天空已徹底被翻滾的、鉛灰中泛著詭異黃綠的云層覆蓋,光線昏暗如同末日黃昏。風不再是陣風,而是持續不斷的、撕扯一切的咆哮,裹挾著冰冷咸澀的海水,抽打在臉上如同鞭笞。
“船長!”林海抹去糊住眼睛的海水,聲音在風吼中必須用盡全力才能讓近在咫尺的亨特聽到,“不能硬抗!風從東南來,浪頭太長,船側舷吃不住!必須順著風浪調整航向,找機會轉向,把船尾或者船頭對著風!”
“說清楚!怎么轉?!”亨特死死抓住身旁的固定纜樁,渾濁的眼睛里布滿血絲,盯著林海。這個老海盜或許殘忍暴戾,但大海的威力他比任何人都清楚,此刻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,包括對林海身份的疑慮。
林海的大腦在恐懼和壓力下飛速運轉,調動著所有關于船舶穩性和風暴航行的知識碎片。“現在船頭偏左,側風壓力太大!我們需要先嘗試‘順風偏航’(他用了“fall off”這個術語),讓船頭更順著風向,減輕橫搖!然后找風浪稍微平緩的間隙,或者利用風向的短暫變化,完成大角度轉向,把船尾迎風(heave to)!船尾比船側更能扛住風浪!”他一邊說,一邊用手勢比劃著方向和角度。他知道,對于這些18世紀的水手而言,“heave to”(頂風停船)是應對風暴的經典策略,雖然具體操作細節因船而異。
亨特聽懂了大概。他猛地轉向操舵手,咆哮道:“右舵一點!慢慢來!讓船頭順著風向下風走!”他又對慌亂的水手們吼道:“前桅帆收緊!主帆放松一點!別讓帆吃滿風!”
舵手拼命轉動沉重的舵輪。帆纜手們在狂風暴雨中艱難地調整著帆索。船頭開始艱難地、極其緩慢地向右偏轉,不再試圖完全逆著風浪。雖然船身依舊劇烈顛簸,但那種令人心膽俱裂的、幾乎要傾覆的極端橫搖稍稍緩解。
然而,這只是第一步。他們仍然處于危險的海域,風浪強度還在增加。更糟糕的是,艾莉西亞在亨特的示意下,冒著被風卷走的危險,抱著她的儀器和記錄板湊近,臉色慘白如紙,聲音幾乎被風聲撕碎:“船長!根據……根據氣壓驟降的速度和云層走向……我們很可能……已經在颶風的外圍環流里!風向會持續變化,風力還會增強!必須盡快脫離!”
颶風!這個詞讓所有聽到的老水手臉上最后一點血色也褪盡了。那是大海最狂暴的怒火,吞噬一切的漩渦。
“眼睛!颶風的‘眼睛’大概在什么方向?怎么出去?!”亨特沖艾莉西亞吼道,又瞥向林海,那意思很清楚——你們兩個,一起給我想辦法!
艾莉西亞快速指著海圖和她記錄的方位角,又指向風向:“現在風向東南,氣壓還在降……按照常理,我們在風暴路徑的……右側危險象限(航海經驗:北半球熱帶氣旋前進方向右側通常風浪更大)!‘眼睛’可能在我們西南方!要脫離,理論上應該轉向……左舷,逆時針切出,尋找氣壓上升、風向穩定的區域!”她的分析基于當時有限的氣象知識和航海經驗,但思路清晰。
林海一邊聽著,一邊極力觀察。風的確在變,雖然還是東南風為主,但陣風的來向開始出現紊亂,忽左忽右。海水的狀態也異常,浪頭高聳尖削,方向不一。這符合熱帶氣旋外圍的特征。
“艾莉西亞女士的判斷可能是對的!”林海大聲附議,同時提出更具體的操作建議,“但現在直接向左(西或西北)轉向,是頂著最強的風和浪,船可能轉不過去,甚至被打橫!我們需要先利用現在的順風偏航,獲得一些速度和空間,然后等……等一個風浪稍小的‘窗口’,或者風向出現有利的短暫變化,再嘗試快速轉向!轉向時,需要配合操舵和帆的聯動,動作要快,不能猶豫!”
他的建議結合了現代風暴操縱理念和古典帆船的實際能力,核心是:避免蠻干,尋找時機,精準操作。
亨特聽懂了其中的兇險和機會。他像一頭被困的猛獸,焦躁但又強迫自己冷靜。“好!聽你們的!但怎么知道‘窗口’什么時候來?風向怎么變?”他把決定權部分交出的同時,也把最大的壓力壓了回去。
艾莉西亞緊抿著嘴唇,再次舉起她的測天儀(此刻已幾乎無用)和氣壓計(一個簡陋的水銀柱),試圖從狂暴的自然中捕捉一絲規律,但劇烈搖晃的船身讓觀測極其困難。
林海則閉上了眼睛——不是放棄,而是在調動另一種“感覺”。他回憶著“滄瀾號”上老船長傳授的經驗:“……颶風來前,海鳥絕跡,海水發熱,風向亂轉……但大海的脈搏,有時候不是看,是‘聽’,是‘感覺’。風浪的節奏里,會有那么一兩個呼吸的、相對平緩的瞬間,那就是大海給你的機會窗口,抓住了,就能鉆出去;抓不住,就等著被拍碎……”
他摒棄了周遭的嘈雜,將注意力集中在身體的感知上——船身搖擺的頻率、幅度,風壓打在臉上的變化,海浪沖擊船體的間隔……
時間在煎熬中流逝。每一分鐘都像一個世紀。不斷有碎裂的木板、索具被風浪卷走,底艙傳來隱約的哭喊和撞擊聲。幾個水手在調整帆索時被狂風甩出,慘叫著落入沸騰的大海,瞬間消失不見。無人能夠施救。
黑牙薩奇躲在相對穩固的艉樓附近,臉色鐵青,看著亨特、艾莉西亞和那個東方小子湊在一起,儼然成了臨時的指揮核心,而他這個堂堂大副卻被晾在一邊,心中的嫉恨和怨毒幾乎要爆炸,但在天地之威面前,他也不敢造次,只是死死盯著林海的背影。
不知過了多久,可能只有十幾分鐘,卻仿佛永恒。林海猛地睜開眼睛!
“就是現在!”他嘶聲喊道,指向左舷前方一波相對沒那么高聳、浪尖破碎得稍緩的涌浪,“風向有變化!東南偏東!壓力稍微……松了一點!準備轉向!左滿舵!全力!”
幾乎在同一時刻,艾莉西亞也急促地喊道:“氣壓……下降趨勢好像緩了一點點!”
亨特沒有任何猶豫,他對操舵手發出了炸雷般的咆哮:“左滿舵!聽到沒有!左滿舵!”
“左滿舵!”舵手用盡生平力氣,將舵輪猛地向左打死。
“帆!配合轉向!前桅帆收緊控向!主帆輔助!后帆調整角度!”林海不顧雙手劇痛,撲到主桅附近的控纜區,對著幾個還算鎮定的水手吼道。鐵鉤托馬斯不知何時也來到了附近,他沒有說話,只是用他那只完好的、肌肉虬結的右臂,猛地幫林海拉住了一根關鍵的、繃緊如弓弦的帆索,分擔了巨大的拉力。
船頭開始向左艱難地轉動。風從側后方變成更側向,船身承受著新的壓力,發出更加恐怖的**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,死死抓住身邊能固定的一切。
船頭每轉動一度,都仿佛在與無形的巨神角力。浪頭拍打著轉向中的船體,發出驚天動地的巨響,海水漫過甲板,沖刷著一切。
轉向進行到一半,最危險的時刻來臨——船身幾乎橫在了風浪之前!巨大的側向力讓血錨號傾斜到了一個極其危險的角度,右舷欄桿幾乎沒入水中!甲板上所有未固定的物品,連同幾個不幸的水手,瞬間被甩了出去,慘叫著消失在墨綠色的浪濤里。
“堅持住!快過去了!”林海的聲音已經嘶啞得不成樣子,他能感覺到托馬斯的手臂在他旁邊,如同鐵鑄一般穩定。
亨特船長目眥欲裂,咆哮著為手下鼓勁,也像是在給自己壯膽。
艾莉西亞緊緊抱住一根柱子,閉上了眼睛,嘴唇無聲地翕動著,不知是祈禱還是在背誦航海數據。
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,仿佛奇跡一般,風向真的出現了林海感知到的那一絲有利變化——略微順轉了一些,對轉向中的船頭壓力稍減。同時,一波涌浪恰好在船身橫傾最甚時從船底托過,提供了些許寶貴的浮力和回正力矩。
血錨號巨大的船體,借著這瞬息即逝的“窗口”,終于猛地一擺,完成了這次生死攸關的轉向!船頭從大致朝南,變成了指向西北偏西!
船尾,迎向了主導的東南風!
雖然風浪依舊狂暴,但當船尾(相對更流線型、結構更堅固)成為主要迎風面后,船身的橫搖幅度明顯減小,取而代之的是相對規律的縱搖(前后顛簸)。這對于木質帆船而言,雖然依舊難受,但遠比致命的橫搖和傾覆危險要小得多。
“成功了!”不知是誰先喊了一聲,隨即甲板上響起一片劫后余生般的、摻雜著哭泣和嘶吼的歡呼。盡管風暴遠未結束,但他們至少從最危險的“側舷迎浪”狀態擺脫了出來,找到了一個相對穩定的、能夠“頂風停航”的姿勢。
亨特長長地、嘶啞地吐出一口濁氣,看向林海和艾莉西亞的眼神,復雜到了極點。有慶幸,有后怕,有難以言喻的驚異,還有一絲……重新評估。
“保持這個姿態!收緊帆,穩住舵!”亨特下令,聲音疲憊但恢復了部分威嚴。
林海幾乎癱軟下來,靠在托馬斯身上。托馬斯沒有推開他,只是用那只鐵鉤手,不動聲色地頂住了他的后背,讓他不至于滑倒。
“謝了。”林海啞聲道。
托馬斯沒有回應,只是目光掃過林海血肉模糊的雙手,又看向遠處陰沉的海天,低聲道:“還沒完。”
是的,還沒完。他們只是暫時穩住了船身,仍然處于颶風的外圍環流中。風力依舊強勁,暴雨如同瀑布般傾瀉,能見度降到極低。船體在持續承受著巨大壓力,不知道之前的損傷是否在擴大。
但至少,他們贏得了一絲喘息之機,和一點點……希望。
艾莉西亞掙扎著走到亨特和林海身邊,雨水將她蒼白的臉沖刷得更加沒有血色,但綠眸中卻燃著一種異樣的、屬于學者解開難題般的光芒,盡管這光芒深處依舊難掩恐懼。“船長,我們現在航向西北偏西,如果我的推算和……林海的感知沒錯,我們正在嘗試切出風暴的右半圓。需要持續觀測風向和氣壓變化,一旦風向開始穩定地順時針轉變,氣壓停止下降或開始回升,就說明我們可能正在脫離最危險的區域。”
亨特點點頭,看向林海:“你,感覺怎么樣?還能不能‘感覺’到風浪的‘脈搏’?”
林海苦笑了一下,舉起自己慘不忍睹的雙手:“感覺……需要一點時間恢復。但我會盡力看著。”
亨特看著他那雙手,又看了看旁邊沉默如山的托馬斯,忽然對附近一個水手吼道:“去!拿點干凈的布和淡水,還有……找點魚油膏來!給他的手處理一下!快!”
這命令讓所有人都愣了一下。船長居然關心一個“貨物”的傷?但沒人敢質疑。水手匆匆跑開。
黑牙薩奇在不遠處看著這一幕,臉上的肌肉劇烈抽搐著,最終化為一片死寂的陰冷。他知道,經過這場風暴,這個叫林海的東方小子,在亨特船長眼中的分量,已經完全不同了。他之前所有的打壓和陷害,非但沒能毀掉對方,反而似乎……成全了對方?
風暴還在怒吼,血錨號像一片落葉,在無邊無際的、沸騰的黑暗海洋上掙扎。但在這絕望的黑暗中,權力的天平、信任的紐帶、生存的格局,已經因這場與天抗衡的搏斗,而發生了不可逆轉的、細微卻深刻的偏移。
林海接過水手匆匆找來的、并不怎么干凈的布和淡水,忍著刺痛簡單清洗傷口,然后涂抹上那味道刺鼻的魚油膏。粗糙的處理,但至少聊勝于無。
他抬起頭,透過密集的雨幕,望向那不可測的風暴深處。
他知道,接下來的航程,無論是對抗自然,還是應對船上更復雜的人心,都只會更加艱難。
但至少,他不再是那個只能被動等待判決的“貨物”了。他用知識和勇氣,為自己,也為這艘船,搏得了一線生機,也搏得了一個……暫時還不穩固、卻真實存在的立足點。
颶風之眼的威脅猶在,但船上的暗流,已悄然改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