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到感業(yè)寺,已是夜幕低垂。
小院里,靜心點著一盞孤燈,焦急地來回踱步。看到我和凈塵師太回來,她幾乎是撲了上來,眼圈紅紅的。
“師姐!師太!你們……你們沒事吧?”
“沒事了。”我拍拍她的肩,聲音里帶著安撫。
凈塵師太并未久留,只深深看了我一眼,留下一句“好自為之”,便離開了。她步履比往日沉重,顯然今日入宮,對她而言也是極大的壓力。
靜安師太卻很快跟了進來,面色凝重。
“都聽說了。”她關(guān)上院門,壓低聲音,“陛下召見,還讓你為皇后娘娘制香?”
消息傳得真快。這宮里宮外,果然沒有不透風(fēng)的墻。
“是。”我點頭,沒有隱瞞,“司制司的方掌制會與我聯(lián)絡(luò),提供物料和指引。”
靜安師太沉吟片刻,從袖中取出一張疊好的紙:“這是王嬤嬤托人悄悄送來的。盧老夫人知道你今日入宮,特意囑咐,若有機會,將此物給你。”
我接過展開,是一張字跡娟秀的單子,列著幾樣藥材名和簡單的性味說明,旁邊用小字備注著“皇后娘娘素日畏寒,不喜濃香,脾胃略弱,常用某太醫(yī)署溫補方”等寥寥數(shù)語。
這是王皇后的一些身體狀況和喜好信息!雖不詳細,但已是雪中送炭。
“盧老夫人她……”我心頭一暖。這位京兆尹的母親,果然是人老成精,這是在提前投資,也是示好。
“老夫人只說了四個字:‘小心,善用。’”靜安師太看著我,“武媚,這條路是你自己選的。皇后娘娘……不是易與之輩。后宮之中,為你這事,不知多少人正盯著呢。”
“我明白。”我將紙條仔細收好,“師太,能否再幫我一個忙?”
“你說。”
“我需要了解司制司日常制作宮廷香品、妝品的大致流程和規(guī)矩,尤其是安全查驗的部分。另外,最好能知道,最近宮中,或者長安貴女圈里,流行什么香型、什么妝飾風(fēng)格。”
知己知彼,百戰(zhàn)不殆。我要為皇后制香,就不能只考慮功效,還必須符合她的身份、審美,甚至要顧及可能存在的、與其他妃嬪的暗中比較。
靜安師太點頭:“我盡力。我在尚服局(掌宮內(nèi)服飾)還有兩個舊相識,或可打聽一二。至于長安風(fēng)向……趙娘子那邊或許消息更靈通。”
“多謝師太。”
靜安師太嘆了口氣:“不必謝我。武媚,我只盼你……真能走出一條路來。這感業(yè)寺,到底不是長久之地。”
她走了。
靜心這才敢湊過來,小聲問:“師姐,我們真的要給皇后娘娘做香嗎?會不會……很危險?”
“危險,但也是機會。”我坐在油燈下,鋪開紙筆,“靜心,我們要做兩件事。第一,把我之前所有試驗過的安神配方都整理出來,選出最穩(wěn)妥有效的幾個基礎(chǔ)方。第二,開始嘗試用司制司可能提供的、更高品質(zhì)的原料來試做。”
“司制司的原料……我們怎么知道他們會給什么?”
“所以我們得先自己試。”我目光落在墻角暗格的方向,那里藏著龍涎香和宮中古方,“用我們最好的東西,先做出一個‘標桿’。再根據(jù)司制司實際給的原料,進行適配調(diào)整。”
我不能把寶全押在司制司身上。必須有備無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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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天后,司制司的方掌制派來了一名女史,姓文,二十出頭,面容端正,行事規(guī)矩。
她帶來了司制司簽發(fā)的正式文書,上面列明了為皇后調(diào)制安神香膏的“物料單”——包括宮中御用的白蜜、上等蜂蠟、經(jīng)過太醫(yī)藥童初步炮制的茯神、酸棗仁、合歡皮等安神藥材粉末,以及少量品質(zhì)不錯的干花(茉莉、臘梅)。
沒有檀香,沒有沉香,更沒有龍涎。連**、龍腦這類略顯“貴重”或“外域”的香料都沒有。
清單旁邊還附著一份詳細的《司制司妝品制錄規(guī)例》,規(guī)定了制作環(huán)境、器具清潔、記錄留存、成品取樣查驗等一整套流程,極為嚴苛。
文女史一絲不茍地傳達了方掌制的口諭:“皇后娘娘所需之物,務(wù)必以溫和、安全、有效為第一要務(wù),切忌獵奇求新。所有用料,需嚴格按照此單,不得擅自增減。每三日,需將制作進展、耗材、所遇疑難詳細記錄,交予我?guī)Щ厮局扑緜浒浮3鯓又瞥珊螅毥?jīng)司制司、太醫(yī)署雙重查驗,方可呈送。”
我接過清單和規(guī)例,心中了然。
這份清單,安全,穩(wěn)妥,但也……平庸。用這些材料,能做出的安神香膏,效果恐怕有限,最多就是比普通香膏多一些藥材的寧神作用,很難出彩。
而規(guī)例之嚴格,與其說是為了保證質(zhì)量,不如說是為了限制我的發(fā)揮,確保整個過程完全在司制司(或者說,在某些人的)掌控之下。
方掌制,或者說她背后的人,并不希望我做出太驚艷的東西,或者,不希望我有太多自主操作的空間。
這既是保護(防止我出錯連累她),也是……壓制。
“民女遵命。”我面上恭敬應(yīng)下,“只是,有些藥材藥性,民女把握不準,可否請文女史代為請示方掌制,或太醫(yī)署的大人,給予更明確的配伍指引和劑量范圍?”
我把問題拋回去,要求“專業(yè)指導(dǎo)”。
文女史記錄下我的請求,公事公辦地點頭:“我會回稟掌制。三日后,我再來取你的初次記錄和……初步嘗試的樣品。”
她走后,靜心看著那一小堆“御賜”物料,有些失望:“師姐,就這些啊?感覺……還沒我們自己弄的好呢。”
“宮里做事,首要穩(wěn)當。”我淡淡地說,“不過,穩(wěn)當,可不意味著做不出好東西。”
我開始仔細研究那份物料單和規(guī)例。
白蜜、蜂蠟是很好的基底。茯神、酸棗仁、合歡皮是經(jīng)典的安神藥材組合,但直接打成粉末加入,吸收和揮發(fā)性都會有問題。司制司提供的已經(jīng)是“藥粉”,估計是傳統(tǒng)水飛或研磨法制得,顆粒仍然較粗,且可能損失部分有效成分。
《規(guī)例》里沒有禁止對原料進行“符合常規(guī)制藝”的預(yù)處理。常規(guī)制藝……我想到了水提、醇提(用低度酒)、或者用蜜煉。
白蜜本身就有緩和藥性、滋養(yǎng)的作用。或許可以嘗試用蜜煉法,將藥材的有效成分更好地融合進蜜蠟基底中。
但僅靠這些,香氣會過于寡淡,甚至帶有些許藥味。王皇后“不喜濃香”,但絕不意味著喜歡藥味。清單里的干花(茉莉、臘梅)香氣清雅,但直接加入,恐怕壓不住藥味,且花香與藥香結(jié)合不好,容易產(chǎn)生不協(xié)調(diào)感。
我需要一個“橋梁”,一種能調(diào)和藥香與花香,同時增強安神效果,并且符合“常規(guī)制藝”的添加物。
我的目光,落在了院中那幾盆生長茂盛的薄荷和艾草上。這是之前為了試驗順手種的。
薄荷清涼醒神,少量使用可以提神,但過量反而可能興奮。艾草溫經(jīng)安神,氣味清苦,與藥香相合,且民間常用艾草安神。兩者都極其普通,不在物料單上,但若是作為“院內(nèi)種植、用于清潔或驅(qū)蟲的尋常草藥”,我少量采摘使用,或許可以解釋得通。
關(guān)鍵是比例和預(yù)處理方法。
我決定冒險一試。
接下來的三天,我嚴格按照《規(guī)例》操作。將司制司給的藥粉,取一部分用少量低度米酒浸潤一夜,再與白蜜文火慢熬,制成“蜜煉藥膏”。另一部分藥粉,則與碾碎的干茉莉花、臘梅花混合,用蒸制之法,取其香氣。
同時,我悄悄采摘了少量新鮮薄荷葉和艾草嫩尖,用蒸餾器(我對外聲稱是“蒸取花露的器具”)提取出極其微量的混合露液。這一步風(fēng)險最大,但我將蒸餾器放在最角落,操作時讓靜心在門口守著,對外只說是在嘗試改進花露提純法。
三天后,文女史準時到來。
我交上了詳細的記錄,以及兩份樣品。一份是完全按照物料單和常規(guī)蜜煉法制作的“安神蜜膏”,另一份則是在此基礎(chǔ)上,加入了微量薄荷艾草露液和蒸制花藥粉的“改良安神蜜膏”。兩份都裝在司制司提供的標準小瓷盒里,貼上標簽,注明成分和制法簡述。
“這份改良版,民女只是嘗試加入了些許院內(nèi)常見的薄荷、艾草露液,并改進了花藥融合之法,或許香氣更協(xié)和,安神之效或能略增。但此乃民女妄自揣測,是否可用,全憑司制司和太醫(yī)署各位大人裁定。”我解釋得極為謙卑,將“創(chuàng)新”說成是“改進常規(guī)制藝”。
文女史仔細查看了記錄,對比了兩份樣品的氣味和質(zhì)地,沒說什么,只將東西仔細收好:“我會如實稟報方掌制。”
她走后,又是漫長的等待。
這一次,等了足足七天。
七天里,我如常作息,但心中的弦一直緊繃。那兩份樣品,此刻正在司制司、太醫(yī)署,或許還有更多我不知道的地方,被反復(fù)檢驗、評估、討論。
這不僅是評估香膏,更是評估我這個人。
第七天傍晚,文女史再次到來,這次,她身后跟著一個面生的年輕宦官,手里捧著一個蓋著黃綢的托盤。
“武媚接旨。”文女史神情肅穆。
我心頭一跳,立刻跪下。
文女史展開一份帛書,念道:“敕:感業(yè)寺弟子武媚,所呈安神香膏二式,經(jīng)司制司、太醫(yī)署查驗,其一穩(wěn)妥,然效平;其二別出心裁,調(diào)和得宜,香氣清雅,寧神之效顯著,且用料合規(guī),制法未逾常例。皇后試用后,稱夜寐稍安,心神漸寧。著賞賜宮緞兩匹,銀五十兩,以為嘉勉。并命武媚,依改良之法,精心制作‘安神蜜膏’二十盒,限期半月,交付司制司,以備宮中用度。欽此。”
成了!
不僅成功,還得到了正式的訂單和賞賜!
我強壓住心中激動,叩首謝恩:“民女武媚,謝陛下、皇后娘娘恩典,定當盡心竭力,不負所托。”
文女史將賞賜交給我。兩匹宮緞,顏色是穩(wěn)重的藕荷和秋香色,質(zhì)地優(yōu)良。五十兩雪花銀,沉甸甸的。
那年輕宦官上前一步,低聲道:“武娘子,皇后娘娘還有一句口諭讓奴婢帶到:‘東西不錯,用心了。’”
“謝娘娘夸獎。”我再次行禮,心中卻凜然。皇后這句“用心了”,含義頗深。
宦官和文女史離開后,靜心抱著宮緞和銀兩,喜不自勝:“師姐!我們成功了!皇后娘娘都說好!還有賞賜!”
我撫摸著光滑的緞面,感受著銀兩的冰涼觸感。
成功了嗎?
或許,這只是第一步。
方掌制認可了我的“改良”,并給了我正式的訂單,這說明我的謹慎和“在規(guī)則內(nèi)創(chuàng)新”的策略起了作用。皇后的認可,更是打開了局面。
但這賞賜,這訂單,既是榮耀,也是新的枷鎖。
二十盒,半月期限,意味著我必須建立更穩(wěn)定、更高效的生產(chǎn)流程。司制司的監(jiān)管只會更嚴。而我,也正式進入了后宮某些人的視線。
蕭淑妃會怎么想?其他妃嬪呢?還有那個至今身份不明的“王內(nèi)侍”背后的“貴人”?
我將銀兩收好,宮緞則讓靜心仔細保管。
“靜心,從明天開始,我們要更忙了。”我看著窗外沉沉的夜色,“這二十盒,必須做得比樣品更好,更穩(wěn)定。”
“嗯!”靜心用力點頭,眼中充滿了干勁。
我坐在油燈下,開始規(guī)劃生產(chǎn)流程,計算物料用量和工時。
皇后娘娘的“安神蜜膏”,將是我的第一塊敲門磚,也是我的第一張護身符。
我需要更多的“價值”,更不可替代的“能力”。
李治的棋盤上,一顆棋子,若想不被輕易舍棄,就得讓自己變得……更有用。
比如,既然皇后娘娘為籌備先帝忌辰法會而操勞……
那么,我能不能,在“安神蜜膏”之外,再為她解決一點別的、實際的“小麻煩”呢?
比如,法會所需的大量供品、器物管理?比如,如何讓有限的宮廷用度,在法會上顯得更加體面、有序?
我的目光,落在一旁空白的紙上。
或許,可以準備一份“小小”的建議書?
不,不能急。
先穩(wěn)穩(wěn)地,把這二十盒香膏,做得無可挑剔。
路,要一步一步走。
但方向,必須清晰。
皇后娘娘,您的‘安神蜜膏’,很快就會送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