電動車最終在距離那扇鎏金大門五六米開外的地方徹底停了下來。不是羅梓想停,是電量耗盡前最后的預警——儀表盤上的紅色指示燈瘋狂閃爍,車速驟然下降,無論他如何擰動電門,都只能得到一陣虛弱無力的“嗡嗡”聲,如同垂死之人的嘆息。他不得不雙腳蹬地,借助慣性,將這輛沉重的鐵家伙滑行到路邊一棵枝葉繁茂的香樟樹下。
樹下能擋去部分雨水,但依舊淅淅瀝瀝。他支好車撐,將幾乎凍僵的身體從濕透的坐墊上挪下來。雙腳落地時,一陣刺骨的寒意和手肘膝蓋傷處的鈍痛讓他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。他靠在粗糙的樹干上,短暫地喘息,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眼前的景象牢牢抓住。
這就是云頂別墅區的A區。
與他想象中的喧囂浮華不同,這里靜得出奇。只有雨水敲打樹葉、地面以及他自己雨衣的沙沙聲,反而將一種更深沉的寂靜襯托出來。這種靜,帶著一種不容侵犯的威嚴,與山下城市即便在雨夜也存在的背景噪音截然不同。仿佛是另一個被結界隔絕開的世界。
空氣清冷,帶著雨水洗刷后草木的清新氣息,還有一種淡淡的、不知名花香的暗涌,與他所居住的城中村終年彌漫的油煙、垃圾和潮濕霉味形成了天堂與地獄的差別。他貪婪地深吸了一口,仿佛這空氣都能洗去一些肺里的濁氣。
他抬起頭,仔細打量。高大的鎏金雕花鐵門緊閉著,門上的金屬條在遠處路燈的映照下,反射出冰冷而高貴的光澤,即使在這暴雨夜里,也一塵不染,顯然有專人時時打理。門柱是某種光滑的石材,上面鑲嵌著精致的銅牌,可惜距離和光線讓他看不清上面的字跡。大門兩側是延伸開的高聳圍墻,墻體是深色的,爬滿了茂密的常青藤,顯得厚重而私密。圍墻頂端,隱約可見閃爍的紅色光點,那是監控攝像頭,無聲地宣告著此地的戒備森嚴。
透過鐵門的縫隙,可以看到里面寬闊平坦的柏油車道,蜿蜒著消失在郁郁蔥蔥的綠化叢中。車道兩旁是精心養護的草坪和花圃,即使在這樣的夜晚,也能看出其規整與講究。更遠處,一棟棟獨立的別墅散落在坡地林木之間,彼此間隔很遠,確保了絕對的**。每一棟都風格各異,但無一不彰顯著巨大的體量和奢華的設計感。有的亮著溫暖的燈光,透過巨大的落地窗,可以隱約看到里面華麗的吊燈和寬敞的空間;有的則一片漆黑,如同沉默的巨獸。
沒有喧囂的音樂,沒有吵鬧的人聲,甚至連車輛進出都看不到。只有雨聲,和這片龐大、精致、卻冷冰冰的建筑群。這種極致的安靜和秩序,反而給人一種無形的壓力。它不像家,更像一個等級森嚴的微型王國,用沉默的奢華拒人**里之外。
羅梓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自己。沾滿泥漿、破了好幾處的褲子,濕透后緊緊裹在身上的廉價藍色工裝,腳下是一雙完全成了泥水顏色的破舊運動鞋。雨水順著他濕漉漉的頭發流下,淌過滿是疲憊和凍得發青的臉。他整個人就像是從泥潭里剛撈出來的一樣,與眼前這個纖塵不染、秩序井然的世界格格不入。
一種強烈的自慚形穢感攫住了他。他甚至覺得,自己站在這里,都是一種對這片區域的褻瀆。剛才在路上支撐著他的那股倔強,在直面這巨大的階級鴻溝時,有些搖搖欲墜。他下意識地想拉一拉皺巴巴的雨衣,整理一下濕漉漉的頭發,但徒勞無功。狼狽是刻在此時此刻他每一個毛孔里的。
他想起了訂單上的地址:A區01棟。那應該是離大門最近,或者位置最好的一棟。他再次望向門內,試圖辨認。但林木和彎道遮擋了視線,看不到01棟的具體位置。
現在的問題是,怎么進去?
他推著車,慢慢走近大門。門旁的水泥門柱上,有一個十分隱蔽但設計精巧的金屬面板。他湊近了看,上面有一個門禁對講機,帶著攝像頭和一個紅色的呼叫按鈕。面板很干凈,連雨水的痕跡都很少。
按下這個按鈕,會是誰來接聽?是睡眼惺忪的保安,還是穿著整齊制服、面無表情的管家?他該怎么解釋自己的來意?一個深夜送外賣的,如此狼狽,會不會直接被當成可疑人物驅趕?甚至報警?
他的手抬起,又放下。雨水順著他的指尖滴落在那光潔的金屬面板上,留下淡淡的水漬。內心充滿了掙扎和猶豫。身體的寒冷和傷處的疼痛在不斷提醒他盡快完成這單,拿到報酬,然后找個地方處理一下傷口,換上身干燥的衣服。但眼前這扇門,這道無形的界限,讓他心生怯意。
他仿佛能想象到對講機接通后,那邊傳來冷淡而戒備的詢問:“誰?” 他報上自己的身份和來意后,對方可能會說:“放在門衛室吧。”或者“業主休息了,你明天再來。” 那他所冒的風雨,所受的傷,就都失去了意義。他需要親自將東西交到客戶手上,確認送達,才能拿到那筆至關重要的“小費”。
更何況,訂單備注是“急!”。也許里面的人正急需這份醒酒藥。
最終,對報酬的渴望壓倒了一切。他深吸一口氣,仿佛要給自己注入一些勇氣,然后伸出那只凍得通紅、微微顫抖的手指,用力按下了那個紅色的呼叫按鈕。
“叮咚……”
一聲清脆的電子音在寂靜的雨夜里響起,并不響亮,卻像一塊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,打破了這片區域固有的寧靜秩序。也敲在了羅梓緊繃的心弦上。
他屏住呼吸,等待著回應。心臟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動。雨水順著他的臉頰流下,他也顧不上去擦,眼睛緊緊盯著那個小小的對講喇叭。
時間仿佛過去了很久,又仿佛只有幾秒。對講機里沒有任何聲音傳來。只有雨聲依舊。
難道沒人聽見?還是……根本沒人想理會?
就在羅梓開始感到絕望,準備再次按下按鈕時——
“咔噠。”
一聲輕微的電流聲后,對講機里傳來一個聲音。不是一個預想中冷靜、刻板的聲音,而是……一個帶著明顯醉意,有些含糊不清,卻又異常柔軟,甚至帶著一絲慵懶和不耐煩的女聲。
“誰……誰啊?”
這個聲音,像一道微弱的電流,穿過雨幕,瞬間擊中了羅梓。與他之前所有的想象都不同。沒有戒備,沒有冷漠,只有一種沉浸在酒精中的、毫無防備的迷離。
命運的齒輪,在這一刻,隨著這個女聲的響起,緩緩開始了它不可逆轉的咬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