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聲極輕的叩擊聲,敲在糊著舊報紙的窗欞上。
確認(rèn)安全后,裴云崢才沉沉地吐出兩個字:
“進(jìn)來。”
后窗那兩扇搖搖欲墜的木框被輕輕推開,一道黑影利索地翻身而入,落地?zé)o聲,像只輕盈的貍貓。
來人頭上裹著塊臟得看不出顏色的白羊肚手巾,身上穿著件打了補丁的舊棉襖,肩上還挎著個貨郎擔(dān)子,看著跟這十里八鄉(xiāng)走街串巷換針頭線腦的貨郎沒兩樣。
可他一抬頭,那雙精光四射的眼睛就暴露了他的身份。
“裴工!”
小趙一見炕上那個臉色蒼白、胡茬青黑的男人,眼圈瞬間就紅了,聲音壓得極低,帶著顫音:“您果然還活著!”
“行了,收起那副娘們兒唧唧的樣。”
裴云錚撐著炕沿坐直了身子,雖然動作還有些遲緩:“老子命硬,閻王爺嫌我太鬧騰,不收。”
小趙抹了一把臉,吸了吸鼻子,迅速恢復(fù)了干練的模樣:“裴工,情況都在您的預(yù)料之中。現(xiàn)場偽裝得很成功,那具替身尸體已經(jīng)燒焦了,內(nèi)鬼現(xiàn)在應(yīng)該確信您已經(jīng)‘犧牲’。”
“首長的意思是這樣。”小趙神色凝重,“現(xiàn)在敵在暗我在明,既然您受了重傷,不如將計就計,徹底‘消失’一段時間。等傷養(yǎng)好了,咱們再來個甕中捉鱉。”
說著,小趙從貼身的內(nèi)衣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個油紙包,雙手遞了過去。
“這是您可以用的東西。除了急需的消炎藥,還有這幾樣——空白介紹信、蓋了章的復(fù)員證明。”
裴云錚接過油紙包,修長的手指捻起那張介紹信。
那是一張在這個年代行走天下的“護(hù)身符”,上面蓋著鮮紅的公章,而姓名那一欄,還是空的。
他拿起旁邊溫素用來記賬的半截鉛筆,沒有絲毫猶豫,在姓名欄上工整有力地寫下了兩個字——鄭云。
看著這兩個字,裴云錚長出了一口氣。
有了這張紙,從法律和檔案上來說,“裴云錚”已經(jīng)是個死人,而“鄭云”成了這世上活生生的人。
“小趙,記住了。”他將介紹信和那些證明材料貼身收進(jìn)最里面的口袋,眼神深邃,“從今天起,這世上沒有裴云錚,只有桃花村的長工,鄭云。”
“是!”小趙下意識地立正,隨即又放松下來,想起什么似的,表情變得有些古怪,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。
“有屁快放。”鄭云皺眉。
“那個……鄭哥,還有個事兒得跟您匯報,是關(guān)于您京城那個家的。”小趙撓了撓頭,似乎在組織語言,“您犧牲的消息傳回去,家里鬧翻天了。”
鄭云神色淡淡:“意料之中。”
“主要這回鬧事的主角,是您那個……沒見過面的媳婦,溫素。”
聽到這個名字,鄭云腦海里浮現(xiàn)出老爺子信里描述的形象:性格溫吞,膽子小,說話都不敢大聲,是個標(biāo)準(zhǔn)的受氣包。
他嘆了口氣,心里涌起一股愧疚:“她受委屈了?要是實在過不下去,你回頭想辦法給她送點錢,讓她改嫁吧,別耽誤人家。”
“改嫁?受委屈?”
小趙眼睛瞪得溜圓,像是聽到了什么天方夜譚,“哥,您是不知道!這嫂子可不是一般人!聽說大嫂和繼婆婆要吞您的撫恤金,還要把她賣給傻子換彩禮。結(jié)果嫂子當(dāng)場發(fā)飆!”
小趙說得眉飛色舞,連比劃帶說:“聽說嫂子拿著您的五百塊撫恤金,當(dāng)眾宣布跟裴家斷絕關(guān)系,卷鋪蓋回娘家了!”
“首長聽了這事兒都樂了,拍著桌子夸了一句:‘這丫頭有血性!這才是咱們部隊的家屬!’”
鄭云愣住了。
發(fā)飆?斷絕關(guān)系?
這哪里是那個唯唯諾諾的受氣包?這分明是個剛烈的小辣椒啊!
不知為何,聽到這個“噩耗”,他心里反而松了一塊大石頭。他原本還擔(dān)心自己這一“死”,那個柔弱的妻子會被裴家那幫人吃得骨頭都不剩。現(xiàn)在看來,她不僅自保能力強(qiáng),還順帶幫自己出了一口惡氣。
既然她拿了錢跑了,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錢,那自己也就沒什么后顧之憂了。
“跑了挺好。”
鄭云靠在墻上,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,語氣里帶著幾分贊賞,“那種狼窩,守著才是傻子。那五百塊錢,就當(dāng)是我給她的賠償吧。”
就在這時,院子外頭突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。
那腳步聲踩在積雪上,發(fā)出“咯吱咯吱”的聲響,越來越近,而且直奔堂屋而來。
鄭云神色驟變,耳朵動了動:“不好,她回來了!怎么這么快?”
“快走!別讓她撞見!”鄭云低喝一聲。
“藥我留桌上了!您保重!”
小趙反應(yīng)極快,抓起地上的貨郎擔(dān)子,翻窗而出,順著后院的墻根,幾個起落就消失了。
屋里瞬間恢復(fù)了死寂。
但桌上那個裝著消炎藥的瓶子還沒來得及收起來,而且屋里剛才進(jìn)了冷風(fēng),溫度明顯降了不少。以溫素的敏銳,進(jìn)屋肯定會起疑。
一旦她懷疑這屋里藏了人,自己的身份就很難解釋清楚。
鄭云看了一眼那扇正在被推開的木門,眼神一狠。
為了掩護(hù)身份,只能用苦肉計了。
他咬了咬牙,在那一瞬間,做出了一個極為大膽的舉動——
他猛地伸手去夠桌邊的一個水碗,半個身子探出炕沿,然后撤掉了腰腹的核心力量,任由自己那一百多斤的身軀重重地摔向地面。
“咣當(dāng)!”
一聲悶響。
緊接著是瓷碗摔碎的聲音。
溫素剛一腳邁進(jìn)門檻,就聽見里屋傳來這驚天動地的一聲。
她心里一緊,把手里的背簍往地上一扔,幾步?jīng)_進(jìn)屋里:“怎么了?!進(jìn)賊了還是房子塌了?”
只見那破舊的土炕下,那個原本該老實挺尸的男人,此刻正極其狼狽地趴在地上。
他一只手死死扣著地面,似乎想撐起身子,但那條受了重傷的大腿此刻正扭曲著,看著觸目驚心。
“你……”
溫素氣得腦仁疼,沖過去一把扶住他的胳膊,“你是嫌命太長,還是嫌我的藥不要錢?傷成這樣你亂動什么!”
鄭云滿頭冷汗,這回是真的疼。
剛才那一摔,傷口肯定是崩開了,那種皮肉撕裂的痛楚順著神經(jīng)直沖天靈蓋。
他抬起頭,那張平日里冷硬的臉上,此刻寫滿了“虛弱”和“無辜”。他指了指地上的水碗碎片,聲音啞得像破風(fēng)箱:
“那個……我看水碗在桌邊要掉了,想去扶一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