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日家宴之后,外孫遠行的心意已定,殷開山便也歇了勸其還俗的心思。
只是,他時常獨自一人站在府衙高樓,目光失神地望向遠處江水的方向。
女兒十八年守寡,如今雖脫離苦海,亡夫的尸骨卻仍沉于江底。
這終究是塊心病。
夜深人靜時,國公府的廊下,常能聽見老人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。
玄奘將這一切都看在眼中。
他一心求道,斷的是俗世的名利牽掛,卻非無情無義的木石之人。
母親的悲苦,他感同身受。
那未曾謀面的生身之父慘遭橫死,此等因果若不了結,于心不安,于道亦有礙。
是夜,玄奘在禪房中枯坐。
窗外蟲鳴俱寂,唯有更夫的梆子聲遠遠傳來,已是三更時分。
他闔上的雙目倏然睜開,一縷精光于暗室中一閃而逝。
腦海中,那久未有動靜的系統面板,無聲地顯現出一行行鎏金大字。
【機緣觸發,發布任務:了斷生父因果】
【任務詳情:尋回生父陳光蕊遺骸,使其入土為安,以全孝道,圓滿自身因果。】
【任務獎勵:功德五百點。修行法門《龜息**》進階為《玄武定海訣》。】
【玄武定海訣:上古水行煉體之術。修煉此法,可令宿主氣血凝練如一,閉鎖周身毛孔,短時之內,可在水下閉氣而行,不受水壓所困,更能以陽剛氣血辟易萬般水中毒瘴?!?/p>
玄奘看完,緩緩吐出一口氣。
“好個《玄武定海訣》!正是我需要的法門!”
他深知自己雖已是人仙之境,銅皮鐵骨,在陸上足以橫行。
可一旦入了水,便如虎落平陽,一身本事十成里倒要廢掉七成。
江河湖海,向來是水族精怪的天下。
若無萬全準備便貿然下水,與自尋死路無異。
只是,這大江滔滔,深不見底,父親的遺骸沉落江底已足足十八年,要尋回又談何容易?
玄奘思忖片刻,視線投向了窗外那片漆黑如墨的江面。
“貧僧自然尋不到。”
“但此間,自有能尋到之人?!?/p>
“只是要請他出來,須得用些手段?!?/p>
他打定主意,不再耽擱。
下一刻,玄奘的身影已悄然融入夜色,如一縷輕煙般出了府衙,幾個起落便穿過了沉寂的江州城。
不多時,他便來到了當年陳光蕊被推下江的那段江岸。
時值深夜,月黑風高。
江面上水汽氤氳,帶著一股潮濕的泥土與腐爛水草的氣息。
除了江水拍擊堤岸的“嘩嘩”聲響,四下里一片死寂,連夏夜應有的蛙聲與蟲鳴都聽不見分毫,更顯得陰森駭人。
玄奘尋了一塊岸邊的巨石,盤膝坐下。
他非但不收斂氣息,反而反其道而行。
只見玄奘深吸一口氣,胸膛微微起伏。
下一刻,體內修行了十數年、渾厚無比的陽剛氣血,便如開閘的熔巖洪流,轟然爆發!
嗡!
一瞬間,以他為中心,方圓百丈之內的空氣都因這股灼熱而扭曲起來。
岸邊的青草迅速變得枯黃卷曲,仿佛被烈日暴曬了整整一個酷夏。
玄奘整個人在黑夜中,恍若一尊燒得通紅的人形烘爐,周身迸射出淡金色的光毫。
這股霸道無匹的力量對凡人不過是略感溫暖,但對于早已習慣了陰寒水氣的江中水族而言,不啻于天降烈日,酷刑加身!
剎那間,原本平靜的江面之下,徹底炸開了鍋!
無數正在休憩的魚蝦精怪,只覺得一股霸道絕倫的灼熱之力從岸上直透江底,烤得它們神魂不寧,鱗片滾燙。
一些道行淺薄的小妖,更是當場翻了白肚,順著水流漂了上去,竟險些被活活“烤熟”!
水府深處,一隊正在巡邏的蝦兵被這股氣息猛地一沖,只覺得渾身甲殼都快要熔化,燙得紛紛丟了兵器抱頭鼠竄。
“哪來的兇神!好燙!我的鉗子要熟了!”
一名蝦兵驚叫起來。
“快!快去稟報大王!”另一名蟹將強忍著灼痛,嘶聲喊道,“岸上來了個對頭!他這是……這是要把整條江水給煮開啊!”
江州水府口,一名青臉獠牙、手持鋼叉的巡江夜叉,正被這股突如其來的熱浪攪得心煩意亂,幾欲發狂。
他奉了龍王之命看管這方水域,如今出了這等異狀,若不去查探便是失職。
他咬了咬牙,強頂著那股令他魂魄都感到刺痛的陽剛氣息,分水而出,戰戰兢兢地探出頭來。
只見岸邊巨石上,赫然坐著一個年輕僧人。
那僧人寶相莊嚴,月光下仿佛神佛,可身上散發出的氣息卻比正午烈日還要灼人三分。
夜叉不敢靠近,離著老遠便朝著那僧人躬身下拜,聲音因恐懼而不住地顫抖:“不知是哪位上仙在此修行?小神乃此間巡江夜叉,奉……奉龍王之命巡視江防。只是上仙法力無邊,這般施為,我這滿江水族,實在……實在是吃罪不起??!”
玄奘淡然睜眼,平靜無波的目光落在夜叉身上,緩緩開口。
“貧僧玄奘,并非有意驚擾?!?/p>
“只因一樁心事未了,要在此尋我生父遺骸。”
“勞煩尊駕通傳一聲你家大王,若能相助,貧僧感激不盡,自當收了神通?!?/p>
這話說得不輕不重,聽不出喜怒。
可那言外之意,夜叉又豈能聽不明白?
這分明是在說:若不幫忙,貧僧便一直在此“修行”,直到把你們滿江水族都變成一鍋江鮮湯為止!
夜叉只覺得那僧人的目光掃過,自己的魂魄都像是被點燃了,當即嚇得矮了半截。
這和尚看著慈眉善目,手段卻如此霸道!
這哪里是來求人,分明就是上門來討債的兇神!
“上仙稍待!上仙稍待!小神這便去通報我家大王!”
他哪里還敢多言半句,連滾帶爬地一頭鉆回水中,拼了命地朝水府深處的水晶宮奔去。
不多時,水晶宮內。
“大王!不好了!岸上來了個活太陽!要把江水煮開啦!”
聽完夜叉涕淚橫流的稟報,寶座上的涇河龍王也緊緊鎖起了眉頭。
他本尊正在天庭公干,坐鎮此處的不過是他的一具三尸化身,但即便如此,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大殿之外、江水深處傳來的那股焚江煮海般的灼熱氣息。
“人族修士?觀其氣血,陽剛至此,竟是上古體修的路子?!?/p>
“這等人物,如今世間已不多見,怎會來我這小小的江州?”
龍王心中驚疑不定。
他身為一方神祇,自然知道金蟬子轉世之事。
當年那陳光蕊落水,也確有佛門中人暗中打過招呼,讓他務必將尸身好生看管,不可損毀,以待日后之用。
本以為這是一步早已布下的棋,萬萬沒想到,這“棋子”自己竟提前找上門來了!
而且看這架勢,這棋子,根本不聽棋手的話!
龍王思忖再三,覺得此事可大可小。
為了一個佛門日后才可能兌現的“人情”,去得罪一個眼下實力強橫、未來前途更不可限量的體修強者,殊為不智。
更何況,對方只是尋父,并非尋釁。
“也罷,便賣他一個順水人情?!?/p>
龍王心中有了計較,當即整理衣冠,沉聲傳令:“開水府,迎客!”
只聽“嘩啦”一聲巨響!
玄奘面前的江水,竟如摩西分海般向兩旁豁然分開,讓出一條晶瑩剔透、直通江底的水路。
緊接著,涇河龍王身穿王袍,頭戴玉冠,在蝦兵蟹將的簇擁下,順著水路緩緩升至江面,周身龍威隱而不發。
“不知是玄奘法師當面,本王有失遠迎,恕罪,恕罪?!饼埻跄樕蠏熘〉胶锰幍男θ?,遠遠便拱手說道。
玄奘站起身來,合十一禮,道:“貧僧叨擾龍王清修,實乃罪過。只因家父亡魂無依,尸骨沉江十八載,為人子者,寢食難安,故有此不情之請。”
“法師客氣了。”涇河龍王擺了擺手,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樣,“本王早就知道法師的來歷。令尊陳光蕊乃文曲星君降世,魂魄特殊,早有仙家暗中庇佑。他落水之后,本王便是奉了上頭的法旨,將其仙蛻用玄冰水晶棺好生保存,時時看顧,不敢有絲毫怠慢。想來,便是為了等法師今日前來。”
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,既點明了自己知曉內情,又將此事歸功于“仙家法旨”,把自己摘得干干凈凈,反過來還賣了玄奘一個天大的人情。
玄奘再次躬身,聲音聽不出半點波瀾:“原來如此,貧僧險些錯怪龍王。龍王高義,貧僧銘感五內。”
他心里清楚,若自己今夜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凡僧,恐怕跪在江邊哭上三天三夜,也見不到半個蝦兵的影子。
說到底,這滿天神佛,看的還是誰的拳頭更硬。
“來啊,”龍王對著身后一招手,“將陳狀元的仙蛻,請上來!”
兩名身形高大的蟹將應聲而出,合力抬著一具晶瑩剔透的水晶棺,走出水面,將其輕輕放在了岸邊。
一股森然寒氣自棺槨中散發出來。
透過棺蓋,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躺著一個面如冠玉的中年書生。
他身著狀元紅袍,面容安詳,栩栩如生,仿佛只是睡著了一般,哪里像是沉尸江底十八年的人。
正是陳光蕊。
玄奘的目光落在棺中人與自己有幾分相似的眉眼上,沉默了片刻。
他收斂了周身外放的陽剛氣血,那股籠罩江面的灼熱感瞬間消失無蹤。
玄奘對著龍王,深深一揖:“多謝龍王成全。今日之情,貧僧記下了?!?/p>
“法師言重了,你我皆是奉命行事,理當互助?!饼埻蹩吞滓痪?,見那股讓他渾身不適的氣息終于消失,便不再久留,拱手告辭,帶著一眾水族浩浩蕩蕩地回了水府。
江面,重歸平靜。
唯有岸邊那具散發著寒氣的水晶棺,證明著方才的一切并非幻夢。
玄奘站在棺前,看著里面那張陌生的、卻又血脈相連的面孔,緩緩吐出一口濁氣。
生身父母的這段凡塵因果,至此,總算了結。
也就在此時,他的腦海中,系統清脆的提示音準時響起。
【任務已完成,獎勵結算中……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