卻說那大唐天子李世民,在甘露殿中向玄奘法師問法。
一番對答下來,他只覺胸中積郁數周的煩悶與驚悸,竟如被清泉洗滌,化作一片澄明。
龍心大悅。
當場,他便認了玄奘為御弟,更將那舉辦水陸大會、超度天下亡魂的重任,全權交托。
次日早朝,金鑾殿上。
卯時的晨光透過高窗,在金磚上投下斑駁的光影。
鐘鼓齊鳴,聲震宮闕。
百官身著朝服,依品階侍列兩側,衣袂摩擦的窸窣聲匯成一片安靜的潮流。
“陛下今日氣色……似乎大不相同了。”一名大臣微微側頭,用氣音對同僚耳語。
“確是如此,龍行虎步,天顏復振。”
議論聲在御座上那道身影出現時瞬間消失。
唐王高坐龍椅,目光炯炯,精神矍鑠,與前幾日眉宇間的萎靡判若兩人。
他掃視群臣,朗聲說道:“朕前為涇河龍魂所擾,夜不能寐,心神不寧。”
“幸得江州金山寺玄奘法師以無上妙法點化,朕方知此非鬼魅,乃心病也。”
“如今,朕之病已愈。”
“然念及天下征戰經年,枉死孤魂無數,朕心實為不忍。”
“朕意已決,當在長安城中,舉辦一場水陸普度大齋會!”
“一則,為那涇河龍王安設道場,超度其魂。”
“二則,普濟六道四生,為我大唐祈福,穩固江山社稷!”
話音落下,殿下眾臣齊齊俯身,山呼萬歲。
“陛下圣明仁德!”
唐王擺了擺手,示意群臣肅靜。
他氣息沉穩,繼續道:“此番大會,事關國運,非同小可。”
“朕之御弟,玄奘法師,佛法高深,堪當此任。”
“朕旨意,本次水陸大會,便由玄奘法師全權主持操辦!”
“自今日起,敕封玄奘為天下水陸大會總都僧,賜紫金缽盂、錦襴袈裟。大小事宜,皆由其定奪,朝中各部,需全力輔佐,不得有誤!”
殿中宦官高聲唱喏,將擬好的圣旨展開。
“遵旨!”
百官再次躬身領命,只是這一次,不少人心中已是波瀾暗起。
這一道圣旨,如滾油入水,炸沸了整座長安城。
皇城之內,王公大臣們議論的是陛下終于尋得神僧,解了心頭大患,此乃社稷之福。
而皇城之外,那六街三市的尋常百姓,更是將此事傳得活靈活現。
朱雀大街旁的茶館酒肆里,說書先生的驚堂木一拍,周遭便圍滿了伸長脖子的茶客。
“聽說了么?咱們圣上認了個和尚當弟弟!”
一個茶客壓低聲音,神秘兮兮地說道:“何止啊!我二舅的表姐夫在宮里當差,說那御弟法師,是從江州來的,看著才十七八歲,卻有通天的本事!”
“金口一開,就說破了糾纏陛下的龍王冤魂,根本不是冤魂,是心病!當場就讓陛下龍體康復,晚上睡得跟嬰孩兒似的!”
另一桌的貨郎也湊了過來,唾沫橫飛:“我聽的版本更神!那法師在來長安的路上碰見幾百個山匪,人家連指頭都沒動,就念了幾個字,幾百個殺人不眨眼的悍匪,就全都哭著喊著趴在地上磕頭懺悔!這哪是凡僧,這是活佛降世啊!”
一時間,玄奘法師之名,傳遍長安大街小巷。
其聲望之隆,無人能及。
然而,長安城里,有人歡喜,便有人愁。
圣旨傳出皇城,由內侍乘快馬,往那各大寺廟里一送。
頃刻間,往日里香火鼎盛、鐘磬不絕的佛門凈地,陷入了一片詭異的沉寂。
城南,大慈恩寺。
此寺乃前朝敕建,歷經數代,規模宏大,在長安佛門中,素有魁首之位。
方丈普光禪師,年過花甲,須發皆白,乃是前太子李承乾的授業恩師之一,圣眷在身,向來是德高望重。
此刻,他正端坐禪房。
手中的一串烏木佛珠被指腹摩挲得油光發亮,面前的銅爐里,上好的檀香燒出一縷筆直的青煙。
一名知客僧腳步匆匆地走了進來,連大氣都不敢喘。
他躬身道:“師父,宮里的圣旨……送過來了。”
普光禪師眼皮都未曾抬一下,只從鼻腔里淡淡地“嗯”了一聲,仿佛聽到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。
那知客僧頭垂得更低,遲疑了片刻,聲音艱澀地補充道:“陛下敕封……敕封了江州來的那位玄奘法師,為水陸大會總都僧,總攬……一切事宜。”
普光禪師捻動佛珠的拇指,微微一頓,停在了兩顆佛珠之間。
他緩緩睜開眼睛。
那雙素來寧靜如古潭的眸子,此刻眼角極輕微地抽搐了一下。
他沉默了很久。
久到那名知客僧的額角開始滲出冷汗,幾乎以為自己要被這窒息的沉默壓垮。
終于,他聽到了師父沙啞的聲音。
“知道了。”
“下去吧。”
“是,是。”知客僧如蒙大赦,躬身倒退著走了出去,還將房門輕輕帶上。
禪房之內,又恢復了先前的寂靜。
死一樣的寂靜。
普光禪師盯著面前那縷依舊筆直的青煙,眼神變幻不定。
“總都僧……”
“好一個總都僧……”他低聲自語,聲音里透著一股冰冷的嘲弄。
“我大慈恩寺,為皇家祈福百余載。這長安城里,哪一次**會,不是以我寺為首,由老衲登臺說法?”
“他一個從江州來的野和尚!”
“乳臭未干的小兒!”
“不過是仗著幾句不知從哪學來的讖言,巧言令色,博得了圣心,就想一步登天,爬到我長安佛門所有人的頭上?”
他的聲音越來越低,胸口卻劇烈起伏起來。
“水陸大會,何等盛事!香火、供奉、聲望……這其中是何等的功德!豈是他一個黃口小兒能獨吞的!”
“啪!”
一聲清脆的爆響。
他手中那串摩挲了幾十年、溫潤如玉的烏木佛珠,竟被他生生捏斷了系繩!
十幾顆烏黑的珠子噼里啪啦地彈射開來,滾落一地,在寂靜的禪房里發出令人心悸的聲響。
“豎子,何德!何能!”
普光禪師猛地一揮袖,將桌案上的茶杯直直掃落在地。
“哐當!”
青瓷盞摔得四分五裂。
往日里的得道高僧模樣,此刻已尋不到半分影子,臉上只剩下鐵青之色。
這般光景,又何止發生在大慈恩寺一處?
城西的大興善寺、城北的薦福寺……幾乎所有在長安城有頭有臉的寺廟,此刻都是一般的光景。
那些往日里道貌岸然、慈眉善目的方丈、住持們,在接到圣旨的那一刻,心中都升起了同一種情緒。
錯愕。
荒謬。
以及,一種被外來者闖入自家田地,肆意掠奪的憤怒。
是夜。
一頂頂不起眼的素色小轎,悄無聲息地從長安城各處寺廟的側門抬出,如幽靈般匯入夜色,最終都停在了大慈恩寺的后院。
一間偏殿之內,燈火通明,門窗緊閉。
普光禪師居中而坐,手中換上了一串新的念珠。
下首兩側,坐了十幾位身披袈裟的老僧,無一不是長安城中各大寺廟的住持方丈,個個都是跺一跺腳,便能讓這長安佛門抖三抖的人物。
“普光師兄,陛下此舉,著實……著實是欠妥啊!”大興善寺的住持率先開了口,臉上滿是憂慮,“這水陸大會,乃是國之盛典,更是我佛門百年不遇的揚法良機,豈能交予一個年僅十八的年輕僧人全權主持?若是出了半點差池,丟的,可是我整個佛門的臉面!”
“宗衍師弟說得是啊!”另一名老僧立刻附和道,語氣急切,“我等倒不是貪圖那總都僧的名頭,只是擔心那玄奘法師年紀實在太輕,閱歷不足,怕是鎮不住場面。屆時萬民瞻仰,外邦來賀,若是出了紕漏,豈不讓那些牛鼻子老道看了笑話去?”
“正是此理!”
眾人你一言,我一語,殿內一時嗡嗡作響。
普光禪師聽著眾人的議論,只是緩緩地捻著念珠,一言不發。
直到殿內聲音漸歇,眾人的目光都匯聚到了他身上,他才抬起眼皮,掃視一圈。
“諸位師弟之言,皆是為我佛門大局著想,老衲深以為然。”
他緩緩開口,聲音不大,卻立刻讓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。
他話鋒一轉,嘴角勾起一絲冷峭的弧度:“但陛下既已金口玉言,圣旨已下,我等身為出家人,自是不能公然抗旨,落人口實。”
“然,水陸大會乃我佛門內部之事,如何操辦,如何安排,總還是要按我佛門的規矩來。”
一名住持立刻欠身,急切問道:“還請普光師兄示下,我等該如何是好?”
普光禪師眼中閃過一絲精光。
“那玄奘法師遠道而來,人生地不熟。我等身為地主,理當為他分憂解難才是。”
他頓了頓,聲音壓得更低,幾乎是在耳語。
“明日起,我等便各自安排門下弟子,在城中各處,將此番大會乃國之大事,不可輕率的風聲,稍稍議論一下。重點是,要讓百姓們知道,我等并非不尊圣旨,只是為國事擔憂,怕那年輕法師擔不起重任。”
“與此同時,老衲會聯絡幾位相熟的朝中大人,聯名上一道奏疏。”
“奏疏中,我們半個字都不反對玄奘法師。我們只說,大會事務繁雜,他一人精力有限,懇請陛下廣納眾議,從我長安各大寺廟中,再選幾位德高望重的僧人,從旁輔佐共理。”
“如此一來,既全了陛下的顏面,也顯示了我等的恭順與顧全大局之心。”
話音一落,殿內先是片刻的寂靜,隨即,眾人眼中皆是精光爆射!
好一招“輔佐共理”!
說白了,便是要將那玄奘的權力徹底架空,讓他當一個有名無實的光桿司令!
屆時,這水陸大會真正的話事人,還不是在座的各位?
“妙啊!師兄此計,滴水不漏!”
“如此一來,我等既不違抗圣命,又能將這大會的主導權,重新拿回我長安佛門手中!”
“善哉!善哉!普光師兄真乃我等之主心骨!”
一時間,殿內眾僧皆是心悅誠服,交口稱贊。
方才的愁云慘淡一掃而空,取而代之的,是彼此心照不宣的笑容。
在他們看來,對付一個年僅十八歲、毫無根基的外來和尚,動用這般陽謀,已是牛刀殺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