了塵禪師那一聲顫抖的“神通廣大”,混雜著紫砂茶壺撞上杯沿的清脆碎響,終于將滿園魂飛魄散的僧眾,拉回了人間。
眾人下意識地轉動僵硬的脖頸,面面相覷。
可誰也說不出一句話。
每個人的眼神都在躲閃,仿佛與旁人對視,就會暴露自己心底駭然與后怕。
今日,他們總算親身體會到了,當今天子為何會對一個外來和尚青眼有加,甚至不惜打破數百年慣例,賜為“御弟”。
原來,這位玄奘法師所恃的,從不只是那幾句虛無縹緲的讖言,更不是那一番石破天驚的佛理。
他還有這般足以碾碎金石、不似凡俗的通天手段!
文能安邦,一言壓得諸山長老抬不起頭。
武能定國,一握便將金剛琉璃化作飛灰。
這等人,是他們這些盤踞一隅的“地頭蛇”,能輕易撼動的嗎?
普光禪師早已沒了先前半分倨傲。
他呆呆地盯著案幾上那堆比香灰還要細膩的白色粉末,只覺得喉嚨里像是被塞進了一把滾燙的沙子,又干又痛。
他方才還想著,若是了塵師侄當真動起手來,就算不能取勝,至少也能逼得這玄奘手忙腳亂,大失顏面。
如今想來,那念頭是何等的可笑。
就憑方才那一手,別說一個了塵,便是他伏虎寺三百武僧一擁而上,怕是也不夠這位御弟法師一人超度的!
“咳!”
角落里,不知是誰被口水嗆到,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嗆咳。
這聲音在死寂的園中,竟如驚雷般刺耳。
瞬間,所有人都像是被扎了一下,紛紛低下頭,眼觀鼻,鼻觀心,連呼吸都刻意放緩了。
整個園林的氣氛,從凝固的死寂,變得愈發尷尬和壓抑。
眾僧是站也不是,坐也不是,一個個如坐針氈,屁股底下仿佛長滿了尖刺。
玄奘將這一切盡收眼底。
他知道,威已經立得足夠,甚至有些過了。
再僵持下去,只會逼得這些人離心離德。
凡事過猶不及,大棒已經落下,是時候該拿出甜棗了。
他端起茶杯,吹了吹了塵禪師顫巍巍為他續上的新茶,杯蓋與杯沿碰撞,發出“咔”的一聲輕響。
縈繞在他周身那股令人心悸的冷意,瞬間消散得無影無蹤。
他又恢復了那副人畜無害的溫和模樣。
玄奘環視眾人,微微一笑,那笑容如春風化雨,頃刻間便融化了園中凝固如冰的肅殺。
“諸位大師,都坐,都坐下說話。”他聲音和煦,仿佛方才信手將瓷杯捏成飛灰的,根本不是他一般,“今日請諸位前來,并非為了辯論佛法高低,更不是為了比較拳腳硬軟?!?/p>
他放下茶杯,語氣鄭重了幾分。
“貧僧心中,唯有一事。”
“那便是,如何才能齊心協力,將陛下托付的這樁水陸大會,辦得妥妥當當,風風光光!”
“如此,上不負圣恩,下可安萬民。”
“這才是于國、于民、于我佛門,都有大利益的頭等大事!”
這番話說得冠冕堂皇,義正詞嚴。
眾僧聽了,心中卻在腹誹:若真是為了商議,你又何必先給那當頭一棒?
只是,這話借他們個膽子也不敢說出口。
人人躬身垂首,口中稱是,連道“御弟法師所言極是”。
“看來,這一棒打得不輕。”
玄奘見眾人已然服軟,便也不再賣關子。
他從懷中緩緩掏出一卷用明黃色絲絳系好的黃麻紙,解開絲絳,雙手展開,平鋪在了案幾之上。
紙張展開時,發出一陣“嘩啦”的輕響。
“諸位大師請看?!?/p>
眾人這才敢抬起頭,連忙湊上前去,伸長了脖子觀瞧。
只見那麻紙之上,用筆力遒勁的蠅頭小楷,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。
細看之下,竟是一份詳盡得無以復加的水陸大會行事章程。
從大會啟建之日,到圓滿結束,每日的流程,每個時辰的安排,都規劃得清清楚楚。
甚至連**師升座時需燃何種異香,僧眾誦經時該用何種法器,都標注得分毫不差。
更讓他們心頭一跳的,是在這章程的后半段,詳細羅列了此次大會所需的各項職司,以及……負責的寺廟。
只聽玄奘溫和的聲音,在眾人耳邊響起:
“水陸大會,規模宏大,香客云集,這外場的秩序安保,便為重中之重。”
“我看,伏虎寺的師兄們個個筋骨強健,龍精虎猛,此事,便全權交予了塵大師,如何?”
那了塵禪師猛地一愣,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他本以為今日沖撞了御弟,回去定要被尋個由頭打壓,誰知這第一個美差,竟直直落到了自己頭上!
這安保之職,權力極大,不僅能在滿朝文武和長安百姓面前掙足臉面,更能借機與城中巡防營、金吾衛打好交道,其中的好處,不言而喻。
他激動得滿臉通紅,猛地躬身及地,聲音都變了調:“領…領法旨!小僧定不負法師所托,便是蒼蠅也休想飛進會場一只!”
“好?!毙蕽M意地點了點頭,又看向普光禪師。
“普光禪師德高望重,在朝中與一眾王公貴胄素有往來?!毙市Φ溃皩脮r,接待貴賓,引領上座的體面差事,若非禪師親自出面,恐怕會慢待了貴人。此事,便要多多勞煩禪師了。”
普光禪師渾身一震。
他原以為自己今天挑頭生事,必是玄奘打壓的第一目標。
誰知,對方竟將這最能結交權貴、最為風光的差事,交到了自己手上。
他看著玄奘那雙似乎能洞察一切卻又無比真誠的眼睛,一時間,臉上臊得像被火燒過一樣。
那點不忿與怨氣,早已煙消云散,取而代之的,是一種無地自容的慚愧。
普光禪師長長一揖,嘆道:“御弟法師心胸廣闊,老衲……老衲汗顏!此事,老衲定當盡心竭力,不敢有誤!”
玄奘微微頷首,目光繼續流轉。
“大興善寺的齋菜聞名長安,此次大會,數萬僧俗的膳食供應,便有勞慧明方丈了?!?/p>
“法華寺的師傅們精于筆墨,抄錄分發大會經文一事,便交予貴寺?!?/p>
“城東白馬寺地界清幽,可作為外來掛單高僧的歇腳之所……”
……
玄奘的聲音不急不緩,在花園中回蕩。
他每點一個寺廟的名字,便分派下去一樁差事。
這些差事,無一不是精心考量過的,既符合各寺的特長,又是實實在在有油水、能得名聲的美差。
他這哪是在分派任務?
分明是在發錢,發名,發好處!
在座的三十余位住持,竟是人人有份,無一遺漏!
一時間,園中氣氛大變。
方才的尷尬與壓抑,早已蕩然無存。
眾僧的臉上,哪里還有半分抵觸與不服?一個個嘴都快咧到耳根了,不住地對著玄奘躬身行禮,口中“法師英明”、“我等全憑法師做主”的奉承之語,不絕于耳。
先前那劍拔弩張的鴻門宴,此刻,已然變成了一場皆大歡喜的分贓大會!
他們此刻才恍然大悟!
這位御弟法師擺下此宴,根本不是要與他們爭權奪利!
他是要將所有人都綁上自己的戰車,把這潑天的功勞與好處,讓大家伙兒一起分了!
想通了這一層,眾人看向玄奘的眼神,徹底變了。
從最初的輕視,到辯經時的震撼,再到動手時的恐懼。
直到此刻,終于化作了徹徹底底的、發自內心的敬服!
這位年輕的御弟,談佛理,能讓皓首窮經的老僧羞愧汗顏。
論手段,能讓橫行霸道的武僧膽寒心驚。
講權謀,又能將利益均沾的道理玩得出神入化,讓所有人心甘情愿地為他效死。
如此人物,豈是池中之物?
“我等,愿為御弟法師馬首是瞻!但有差遣,萬死不辭!”
不知是誰,第一個帶頭喊了出來。
緊接著,呼啦啦一片,滿園的僧人全都站起身來,對著玄奘,深深地躬身一拜。
“我等,愿為法師馬首是瞻!”
聲音整齊劃一,響徹云霄。
至此,長安佛門內部那看似堅固的利益壁壘,那盤根錯節的大小阻力,便被玄奘以這一場宴席,徹底消弭于無形。
他不僅將水陸大會的主導權牢牢攥入手中,更是將這滿城的“地頭蛇”,都變成了自己最忠實的擁護者。
玄奘看著眼前這群前倨后恭的僧人,臉上依舊掛著那溫和的微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