劉伯欽心中驚疑,一夜輾轉,未能安寢。
雞鳴三遍,天光乍亮,他便披衣而起。
剛推開門,就見玄奘已然收拾停當,立于院中。
晨曦微露,為他的僧袍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邊。
他正伸手輕撫那匹神駿白馬的鬃毛,口中低語著什么,白馬則溫順地打著響鼻,吐出團團白氣。
這一人一馬,沐浴在清晨的薄霧里,竟透著一股不似凡塵的出塵之意。
劉伯欽心頭的敬畏又多了幾分,走上前去,言語間愈發恭謹。
用罷了早齋,玄奘便堅辭了劉家母子的再三挽留,執意即刻上路。
劉伯-欽拗他不過,只得取來自己的長矛,沉聲道:“法師既執意要走,我也不便強留。”
“只是前面那座大山,喚作兩界山,是我大唐與韃靼的交界。”
“東面歸我大唐,西面,便是化外之地了。”
“此山極為險峻,尋常人根本過不去,虎豹成群,毒蟲遍地。”
他頓了頓,將長矛往肩上一扛:“也罷,我左右無事,再送法師一程,也好讓你認個路徑。”
玄奘含笑合十:“如此,多謝壯士了。”
二人辭別劉家老母,劉伯欽依舊提矛在前開路,玄奘則牽著白馬,不疾不徐地跟在后頭。
這一路翻山越嶺,走了約莫半日工夫,前方地勢豁然抬升。
果然望見好一座高山!
尖峰刺破青霄,崖壁連通地脈。
遠看如橫空出世,近觀似插地擎天。
山中怪石嶙峋,古木盤桓,鳥獸絕跡,死氣沉沉,端的是一派窮山惡水。
劉伯欽勒住腳步,用矛桿指向那巨山,呼出的氣都帶著一絲凝重:“法師,那便是兩界山了。”
“我只能送你到此,再往前,便不是我這凡夫俗子能去的地方。”
“你須得千萬小心。”
“過了此山,你便獨自行路吧。”
玄奘抬頭,望向那座氣勢磅礴的大山,雙目之中倏然劃過一道精光。
五行山……五百年了。
他轉過身,對著劉伯欽鄭重地合十一禮:“多謝壯士一路護送,高情厚誼,貧僧銘記于心,后會有期。”
劉伯欽深吸一口氣,亦是抱拳回禮,一字一頓道:“法師保重!”
二人就此作別。
玄奘調轉馬頭,沒有片刻停留,徑直牽著馬,沿著那崎嶇難辨的山路走了上去。
劉伯欽站在原地,久久未動。
他看著那一人一馬的背影,在嶙峋的怪石間漸行漸遠,直至徹底被山霧吞沒,再也看不見分毫。
許久,他才長長吐出一口濁氣,轉身朝著自家的方向回去了。
山道之上,玄奘獨自一人,牽馬而行。
此山,正是五百年前如來佛祖以**力化掌為山,鎮壓齊天大圣之處,故又名五行山。
山路崎嶇,怪石當道,周遭一片死寂,連風聲都帶著一股蕭索的寒意。
尋常馬匹至此早已寸步難行,可玄奘身旁的白馬卻神異非凡,四蹄矯健,踏在那些尖銳的亂石上竟是如履平地,穩當無比。
又行了許久,正走處,忽聽得山腳下的深澗之中,傳來一陣如雷貫耳的吶喊。
那聲音洪亮至極,裹挾著五百年的孤寂與狂喜,震得山石簌簌,塵土飛揚。
“我師父來也!”
“我師父來也!!”
“我師父來也!!!”
玄奘聞聲,腳步一頓。
他嘴角極輕微地向上揚了一下。
他勒住韁繩,停下腳步,側耳傾聽,那聲音正是從前方一處山坳下方傳來。
玄奘安撫般地拍了拍白馬的脖頸,將馬匹拴在一旁的枯樹上,自己則撣了撣僧袍的下擺。
而后,他才邁開步子,循著那聲音傳來的方向,不緊不慢地走了過去。
轉過一道嶙峋的山崖,眼前的景象,讓他目光微微一凝。
只見那前方的山壁之下,天然形成了一處石匣。
四四方方,僅能容納一人。
而此刻,那石匣之中,正死死地壓著一個活物。
那活物生得一個毛臉雷公嘴,尖嘴縮腮,頭上長滿了青苔,耳中生了薜荔,鬢邊也掛著許多松柏根須。
他渾身的毛發已與泥土、草根糾結成塊,幾乎和身下的山石融為了一體。
他身子被壓得動彈不得,唯有一顆頭顱和兩只枯瘦的手臂能在外勉強活動。
可那雙眼睛,卻亮得驚人,仿佛兩顆深埋地下的黃金,死死盯著玄奘,臉上是壓抑不住的急切與狂喜。
不等玄奘開口,那石匣中的猴子已是迫不及待地大聲叫嚷起來,聲音因激動而有些嘶啞:“來者可是那東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經的和尚?!”
玄奘看著他這副樣子,臉上不動聲色,只是平靜地點了點頭。
“貧僧正是。”
那猴子一聽,更是喜不自勝,被壓住的身子奮力掙扎,連帶著整個石匣都嗡嗡作響。
他急切地催促道:“你快些近前來!近前來!俺老孫有話與你說!”
玄奘依言,走上前去,站在那石匣之前,居高臨下地打量著這只傳說中的猴子。
他明知故問:“你便是那五百年前大鬧天宮的齊天大圣,孫悟空?”
“正是你家孫爺爺!”那猴子一聽,頓時來了精神,枯瘦的脖子猛地一昂,滿臉的驕傲之色,“只因俺老孫當年犯了些誑上之罪,被如來那老兒使奸計哄了,壓在此山之下,足足五百年!晝夜不能動彈,水也喝不上一口,真是苦不堪言!”
“前些時日,幸得南海觀音菩薩前來指點,說今日自有你這東土神僧路過,能救我出去!”
“只要我肯拜你為師,保你取得真經,便可修成正果!”
“我在此,已是眼巴巴盼了你多時了!你既來了,便是俺老孫的師父!快!快上去!那山頂之上有如來親手所貼的金字壓帖,只要你肯將那帖子揭下,俺老孫,便可脫身了!”
話語從他嘴里滾出來,又快又急,五百年的寂靜仿佛都要在這一刻傾瀉干凈。
說完,他便滿懷期待地抬起頭,眼巴巴地看著玄奘,喉結不住地滾動。
在他想來,自己這般神通廣大的人物肯拜一個凡僧為師,這和尚聽了,還不得感激涕零,納頭便拜,然后馬不停蹄地去為他揭帖?
五百年的煎熬,今日終于要到頭了!
然而,玄奘的反應,卻讓他臉上的笑容一點點凝固了。
那和尚聽完他這番話,沒有分毫的欣喜,更沒有一絲的感激。
他甚至連一絲表情變化都欠奉。
他反而后退了一步。
玄奘負手而立,好整以暇地繞著這石匣,不緊不慢地走了一圈。
他時而看看被壓住的猴子,時而又抬頭看看那嵌著猴子的山壁。
他的眼神,充滿了審視與打量,冷靜得像個挑剔的買家。
那模樣,不像在看未來的徒弟,反倒像在菜市口,挑揀一頭待宰的牲口究竟有幾兩骨頭。
這……是何意?
孫悟空心中的狂喜迅速冷卻,取而代之的,是一股莫名燃起的火氣。
這和尚,怎地如此無禮?
終于,玄奘停下腳步,重新站定在他面前。
內心只有一念:野性難馴,須先磨其傲骨。
“哦?”
玄奘淡淡開口,聲音不高,卻清晰地傳入孫悟空的耳中。
“原來,你便是孫悟空?”
“你想讓貧僧……救你出來?”
這話問得孫悟空氣不打一處來,他強壓著火氣叫道:“是啊!俺老孫說得這般清楚了,你怎還問?快去!快去揭了那該死的帖子!”
“帖子……”玄奘聞言,卻是輕輕搖了搖頭。
他看著孫悟空,臉上忽然露出了一絲笑容。
那笑容里,帶著幾分玩味,幾分戲謔,讓孫悟空看得莫名心慌。
“貧僧,為何要去揭它?”
一句話,如同一盆冰水,兜頭澆下。
孫悟空所有的期待與幻想,瞬間碎裂!
“你……你說什么?!”孫悟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一雙火眼金睛瞬間瞪得溜圓,金色的瞳孔里燃起一簇怒火。
他急得大叫:“你不揭那帖子,俺老孫如何出來?!”
“你若不出來,貧僧自去便是。”玄奘的回答,云淡風輕。
孫悟空急赤白臉地吼道:“俺若不出來,誰保你去西天取經?!你可知這一路上有多少妖魔鬼怪?你這凡人手無縛雞之力,不出百里,便要被那妖怪剝皮抽筋,吃了干凈!”
他以為,這番話必能嚇住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和尚。
誰知,玄奘聽完,臉上的笑意反而更深了。
他看著眼前這只暴跳如雷的猴子,仿佛在看一個不懂事的孩童,再次輕輕地搖了搖頭。
只聽那和尚緩緩說道:
“貧僧西行,靠的,從來不是別人的保護。”
說罷,他頓了頓,看著孫悟空那因憤怒與錯愕而扭曲的臉,嘴角的弧度揚得更高了。
“至于……救你?”
“求神拜佛,揭什么帖子?”
“那是懦夫所為。”
“貧僧行事,向來只有一條準則……”
他伸出一根手指,在孫悟空圓瞪的眼前,輕輕搖了搖。
“那便是自己動手,豐衣足食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