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有多高?
他曾一筋斗翻上南天門,打到通明殿,殺至凌霄殿外。
地有多厚?
他也曾一棒打入幽冥地府,攪得十殿閻羅抱頭鼠竄。
可現在…他忽然發現,自己從未真正知曉答案。
玄奘看著他這副模樣,嘴角扯出一個冰冷的弧度。
那笑聲極輕,卻讓孫悟空渾身都繃緊了。
“你大鬧天宮,為何那滿天神佛,托塔天王、哪吒三太子、二十八宿、九曜星官、十二元辰、五方揭諦、四值功曹、東西星斗、南北二神、五岳四瀆、普天星相……”
“竟無一人,能將你真正拿下?”
“為何,偏要舍近求遠,去請那遠在西天的如來佛祖?”
“你闖地府,勾了猴屬生死簿,為何那掌管六道輪回的十殿閻羅,不敢上奏天庭,反而要去求那早已立下地獄不空,誓不成佛宏愿的地藏王菩薩?”
是啊……為什么?
五百年前,他只顧著打得痛快,殺得興起,何曾想過這里面有如此多的不合常理?
“你以為!”
玄奘的聲音陡然拔高,如同一聲炸雷在孫悟空耳邊響起!
“是你孫悟空神通廣大,打得他們屁滾尿流嗎?”
“你這弼馬溫!”
“天真得可笑!”
孫悟空渾身劇震,猛地抬起頭來。
他通紅的雙眼瞬間鎖死了玄奘,齜起獠牙。
“這一切,”玄奘的聲音重新變得平緩:“不過是人家為你這只猴子,鋪好的一條路,一場戲。”
“一場演給三界眾生看的大戲!”
“一場為了讓你這顆棋子,變得家喻戶曉的戲!”
“什么?!”
孫悟空喉嚨里擠出兩個沙啞的音節,徹底懵了。
玄奘看著他,嘴角的弧度愈發殘忍。
“封你弼馬溫,就是用這最小的官職來羞辱你、激怒你,好讓你有個名正言順的理由,反下天庭!”
“派十萬天兵天將拿你,卻個個束手束腳,點到為止,就是故意讓你打出威風,打響你齊天大圣的名頭!”
“那蟠桃園的差事,更是直接送到你嘴邊的肥肉!三千年、六千年、九千年的仙桃,仿佛是你家后院的野果,專門為你這只猴子熟透了,等著你去摘!”
“還有那太上老君,何等人物?三清之首,道祖化身!你以為,道祖的兜率宮是誰都能進去的?他那煉丹的葫蘆,竟能被你當炒豆子一般吃了個干凈?”
“他的八卦爐,非但沒煉化你,反倒送了你一雙火眼金睛?”
玄奘的聲音不疾不徐,字字誅心。
“所有的一切!”
“都是為了讓你這只他們選中的猴子,這顆他們早已落下的棋子,吃得飽飽的,修為變得高高的!”
“最后!”再由那早已等候多時的大慈大悲的如來佛祖,以無上法力,將惡貫滿盈的你,鎮壓于此!”
“只為等待一個命中注定要去西天取經的僧人!”
玄奘說到此處,微微俯下身。
他湊到孫悟空的耳邊,溫熱的呼吸拂過猴耳的絨毛,聲音輕得只有彼此能聽見,卻又無比清晰。
“你所謂的齊天大圣。”
“你所謂的大鬧天宮。”
“自始至終不過是別人棋盤上,一顆被算計得明明白白的棋子罷了。”
孫悟空只覺得喉頭涌上一股腥甜,再也抑制不住。
一口壓抑了五百年的金色猴血,狂噴而出。
那口金色的猴血滲入干硬的土地,只留下一片深色的印記和一股淡淡的腥甜。
孫悟空癱坐在那里,雙眼沒有焦距。
“假的…都是假的!”
“俺老孫…是個棋子……”
整整五百年。
支撐他在這片孤寂中沒有崩潰的,是他熔鑄于靈魂的驕傲。
他驕傲他曾讓十萬天兵丟盔棄甲。
他驕傲他曾讓滿天神佛聞風喪膽。
他驕傲他雖敗于如來,卻也曾是天庭之上最桀驁不馴的那道光。
可現在,這個和尚告訴他,那一切都只是笑話。
那榮耀,是算計。
那威風,是劇本。
他孫悟空,從頭到尾,都只是一個供人取樂的跳梁小丑。
這比把他重新壓回五行山下,再壓五萬年,還要讓他難以呼吸。
玄奘看著他這副模樣,眼神平靜無波。
不徹底打碎,又何談新生?
他緩緩蹲下身子,與癱坐在地的孫悟空平視。
他沒有安慰,也沒有憐憫。
玄奘只是湊到他的耳邊,用一種陳述事實的語氣,輕聲說道:
“當然都是假的。”
那聲音很輕,卻讓孫悟空的身體不易察覺地抖了一下。
“你真正的敵人,從來就不是玉皇大帝。”
“也不是那些不堪一擊的天兵天將。”
“而是那些高居于三十三重天外,于混沌中開辟道場,視萬物眾生皆為棋子的圣人!”
“圣人?”
最后兩個字,讓孫悟空混沌的腦海出現了一絲清明。
他空洞的雙眼中,第一次,有了一點微弱的波動。
這個詞,他聽過。
靈臺方寸山,斜月三星洞。
那個傳他本領,卻又嚴令不許他對任何人提起自己名號的菩提祖師,曾不止一次在講道后,望著天外,幽幽一嘆。
只是那時的他,一心只想著長生,哪里會將這兩個虛無縹緲的字眼放在心上?
時隔數百年,他竟從這個同樣深不可測的和尚口中,再次聽到了這兩個字。
“沒錯。”
玄奘看著他眼中的那一絲變化,嘴角勾起了一個細微的弧度。
“你一心想跳出三界外,不在五行中。”
“可你知不知道?”
“只要你還在圣人的棋盤上,只要這方天地還在圣人的掌控之下,你跳到哪里,又有什么分別?”
“從南天門跳到兜率宮?”
“從東海龍宮跳到幽冥地府?”
玄奘的聲音里滿是毫不掩飾的嘲諷。
“不過是從棋盤上的一個格子,跳到另一個早已為你準備好的格子里罷了。”
“你永遠都跳不出去。”
他的話音落下。
不!
不對!
俺老孫是天生石猴,生來便該逍遙自在,無拘無束!
憑什么!
憑什么要被他們當成棋子,任意擺布?!
孫悟空癱在地上的手指,猛地蜷縮起來,死死攥進了身下的泥土里。
一股源自血脈深處的桀驁,從那片精神的廢墟之中,掙扎著再次站了起來。
他那雙早已死寂的眼睛里,仿佛有兩簇火苗,被這股不屈的情緒重新點燃。
那火苗,甚至比大鬧天宮時燒得更旺。
他猛地抬起頭,一把抓住了玄奘的僧袍衣角,火眼金睛死死盯著玄奘的眼睛,嘶啞著嗓子,一字一頓地從喉嚨里擠出四個字:
“你!待!如!何?!”
他不是傻子。
這和尚既然能將一切剖析得如此透徹,那他一定有辦法!
玄奘看著他眼中重新燃起的戰意,臉上終于露出一絲笑意。
成了。
“很簡單。”
玄奘緩緩伸出手,將孫悟空的手指,一根一根地掰開。
“他們不是想演一場西游大戲嗎?”
他湊到孫悟空的耳邊,溫熱的氣息吹得猴耳有些發癢。
“那我們就陪他們,好好地演下去。”
“只不過這劇本,得由我們自己來寫!”
他站起身,居高臨下,如同俯瞰信徒的神祇。
“跟著貧僧。”
“貧僧帶你去砸了他們的棋盤!”
“帶你去掀了他們的桌子!”
“帶你,去看看這三十三重天之外,究竟還有多大的天!”
“悟空……”
他的聲音變得愈發蠱惑。
“你的那根金箍棒,不該只用來打殺幾個不成氣候的小妖小怪。”
他伸出手指,遙遙指向那云層之上,指向那九霄之外,指向那無盡的虛空。
“它應該指向那些,真正高高在上的存在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