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頭越升越高,將官道烤得發燙。
空氣中彌漫著塵土與干草混合的焦灼氣味。
路旁的蟬鳴一聲高過一聲,聒噪得讓人心煩。
從五行山下的陰涼地界挪到這無遮無攔的官道上,晃晃悠悠,已有三日。
這三日,孫悟空算是徹底開了眼。
他那位瞧著文文弱弱、一陣風都能吹倒的師父,自打拜師那一刻起,便成了一個活脫脫的“瓷器人”。
第一日,師父說自己“真氣逆行,經脈俱損”,需以人生果為引,靜坐調養。
第二日,他又說“神魂震蕩,念頭不暢”,需尋一處背陰之地,吐納養神。
到了這第三日,更是離譜,竟說他“肉身虧空,氣血兩虛”,非得日上三竿、陽氣最盛之時方能起身。
孫悟空一腳踢飛塊石子,心中嘀咕。
這般嬌貴,莫說比那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,便是花果山上了年紀、牙都快掉光的老猴,身子骨都比他硬朗!
可他腹誹歸腹誹,手上卻不敢有半分怠慢。
這三日,他當真應了自己夸下的海口,做到了“寸步不離”四個字。
白日里師父打坐,他便抱臂立在一旁護法。
一雙火眼金睛瞪得溜圓,連只嗡嗡作響的蒼蠅飛近了,都得先被他用目光剜個半死。
夜里師父歇息,他便尋一捆干草,抱著金箍棒,蜷在師父身旁和衣而睡。
但凡有半點風吹草動,那對毛茸茸的耳朵便會“噌”地一下豎起來。
他孫悟空,自打從石頭里蹦出來,何曾這般伺候過人?
便是當年在靈臺方寸山,對菩提祖師也不過是盡些灑掃應對的本分。
可如今,他對這位師父,卻生不出一絲一毫的怨言。
非但沒有怨言,心中反而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踏實與期待。
只因他忘不了。
他忘不了三日前,師父那一拳打碎五行大山的無上神威。
他忘不了師父那番話,揭開了他大鬧天宮背后那血淋淋的真相,讓他從一場五百年的“齊天大夢”中徹底驚醒。
他更忘不了師父身子最虛弱時,依舊將那歹毒的“緊箍兒”拋到他手中,讓他自己來做抉擇的那份滔天膽魄與信任。
孫悟空的猴腦忽然轉過了彎。
這三日的“虛弱”,哪里是嬌貴?
這分明是師父在給他孫悟空一個機會。
一個觀察他心性、考驗他耐性的機會。
一個證明他孫悟空究竟配不配得上那條“掀翻桌子”大道的機會!
想到此處,孫悟空只覺得胸膛里一陣火熱。
他偷偷瞥了一眼身旁巨石上盤坐的身影。
師父依舊雙目緊閉,寶相莊嚴。
那張臉雖仍有些許蒼白,可呼吸卻已變得悠長而平穩。
每一次吐納,都仿佛與天地間的某種韻律悄然合一。
日頭,一點一點爬上了天頂。
午時三刻。
天地間的陽氣,最為熾烈。
也就在這一刻。
一直安坐如鐘的玄奘,那如同蝶翼般的眼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。
然后,他緩緩睜開了雙眼。
唰!
兩道仿佛能洞穿虛空的精光自他漆黑的眼眸中一閃而過。
那目光銳利得不像人眼,倒像是兩把出鞘的絕世神兵。
一旁正蹲在地上看螞蟻搬家的孫悟空,被這目光掃過,竟激靈靈地打了個寒顫,渾身猴毛都炸了起來。
只此一瞬。
玄奘身上那股盤踞了三日的虛弱感,憑空消失了。
取而代之的,是一種厚重到令人窒息的沉凝感。
孫悟空本能地后退了半步,只覺得身前的已不再是個和尚,而是一座自大地深處拔地而起的巍峨山岳。
他耳朵一動,甚至聽到了師父體內傳來江河奔涌般的低沉轟鳴。
那是氣血復蘇的聲音。
那滴【盤古真血】帶來的,不僅是一次性的“準圣體驗”。
更是一次對肉身潛力的極限壓榨與開拓。
雖然大部分力量都隨著時間流逝而消散,可那股源自開天辟地之初的無上道韻,卻如烙印般深深刻在了他這具地仙境(白銀之軀)的每一個細胞中。
他的根基,在這一刻變得前所未有的扎實與深厚。
若說之前的他是一座以白銀鑄就的堅固堡壘。
那么現在的他,便是在這堡壘的地基之下,生生打入了一根直通地脈深處的不周山之石!
看似境界未變,可其中的差距,卻不可以道理計。
“恭喜師父神功大成!賀喜師父傷勢盡復!”孫悟空見狀,一骨碌從地上爬起,抓耳撓腮,滿臉喜色地上前“啪”地一下,便是一個標準的道家稽首。
這幾日相處下來,他已摸清了這位師父的些許脾性。
你若與他談佛法、講慈悲,他便與你打哈哈,東拉西扯。
可你若與他講道家玄功、說打殺趣事,他反倒會來精神,與你掰扯個一二三四。
當真是個怪和尚!
玄奘站起身,舒展了一下筋骨。
渾身上下立刻響起“噼里啪啦”一陣爆豆般的脆響。
一股前所未有的強大感,充斥著他的四肢百骸。
他看著眼前一臉喜色的孫悟空,滿意地拍了拍他那毛茸茸的肩膀,笑道:“好徒兒,這三日,辛苦你了。”
孫悟空連連擺手,嘿嘿笑道:“不辛苦,不辛苦!師父,這……都是徒兒該做的!”
玄奘看著他眼中的那份真誠,心中也是頗為受用。
他微微一笑,話鋒一轉,問道:“悟空啊,你蜷在這里三日,除了替為師護法,可曾想明白了些什么?”
孫悟空聞言,神色一正。
那雙火眼金睛中,閃爍著前所未有的明亮光芒。
他重重點了點頭,聲音都高亢了許多。
“師父!”
“俺老孫,都想明白了!”
他伸出猴爪,朝著西方的天空狠狠一指!
“這西天,咱們去得!”
“取經,咱們也取!”
他話鋒一轉,臉上露出了一個與當年那齊天大圣別無二致的桀驁笑意!
“可這一路上要怎么走,得由咱們說了算!”
“什么勞什子的命中注定!在俺老孫的金箍棒和師父您的拳頭面前,都得給咱們靠邊站!”
“善!”玄奘聞言,猛地一拍大腿,爆發出一陣狂放的大笑,直笑得塵土飛揚,暢快淋漓。
“說得好!說得好啊!悟空!”
他笑罷,神色一肅,看著孫悟空,眼中閃動著與山匪頭子一般無二的興奮與狂熱。
“你聽好了!”
“從今日起,我師徒二人的西行之路,由我們自己做主!
他喉嚨里發出一聲興奮的“嗬嗬”聲,抓耳撓腮,恨不得現在就找個不長眼的妖怪來。
玄奘看著他那副猴急的模樣,更是滿意。
“走!”
“莫要耽擱了!”
“這一路上,這路上咱們師徒去收的功德和寶貝,可還多著呢!”
“