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七章線引
兩枚下品靈石,靜靜躺在掌心,在油燈昏黃的光暈下,流轉(zhuǎn)著溫潤而內(nèi)斂的淡白色光澤,如同凝固的月華。沈千凰將它們托在指尖,仔細端詳。這是她來到此世,第一次真正擁有屬于修士的、標準意義上的“資糧”。
與張管事“賞”下的那幾塊雜質(zhì)較多、靈力渙散的靈石不同,這兩枚出自沈清瑤之手的下品靈石,質(zhì)地均勻,觸手微溫,靈力凝聚而穩(wěn)定,雖遠非上品,卻已是合格的低階修煉資源。她嘗試著,將一絲微弱的精神力緩緩探入其中。
霎時間,一股遠比空氣中游離靈氣更為精純、溫和、易于引導的靈氣流,順著她的精神力,絲絲縷縷地滲出。這股靈氣精純而馴服,帶著一種天然的、中正平和的韻味,與她從“溫潤流”或外界稀薄靈氣中汲取的感覺截然不同。仿佛原本需要費力提純、轉(zhuǎn)化的渾濁溪水,突然變成了清澈甘甜的山泉,可以直接飲用。
她沒有立刻吸收。靈源初成,如同稚嫩幼苗,驟然接觸如此“精純”的外力,未必是福。她需要更謹慎地測試、適應。她將精神力收回,靈石的光芒隨之斂去,恢復成溫潤的模樣。她又拿起那瓶養(yǎng)氣散,拔開塞子,再次輕嗅。藥香純正,淡黃色的粉末細膩均勻,顯然煉制水準不低。這同樣是“正規(guī)”渠道的產(chǎn)物,與她自己從“廢料”中提取的、性質(zhì)駁雜的“流”相比,藥力更集中,性質(zhì)更單一,但也失去了那種“獨一無二”的、似乎更契合她自身狀況的微妙特性。
“正規(guī)途徑的資糧……”沈千凰低聲自語,眸色深靜。這意味著她開始被納入沈家資源流動體系的最邊緣,哪怕只是以“賞賜”這種施舍的方式。這是保護色,也是潛在的束縛。她不能,也不會完全依賴于此。但這些東西,無疑提供了新的可能。
她將靈石和養(yǎng)氣散妥善收好,與之前積攢的、來自張管事的“雜質(zhì)靈石”以及各種“廢料”提取液分開放置。然后,她取出一張新的紙頁,開始記錄:
“獲下品靈石二,養(yǎng)氣散一瓶。靈石靈力精純溫和,易于引動,可供緊要時補充或研究。養(yǎng)氣散藥力集中,性平和中正,可作‘溫潤流’之補充或?qū)φ铡H煌馕锝K有盡,自身根基不可移。當前仍以‘溫養(yǎng)法’為主,‘滌神流’為輔,靈石、丹藥暫存,以備不時之需,或用于關(guān)鍵試驗。”
寫罷,她吹熄油燈,盤膝坐于榻上。沒有立刻服用養(yǎng)氣散,也沒有汲取靈石靈力,而是如常進入“澄明境”。丹田內(nèi),靈源平穩(wěn)搏動,如同黑暗中的小小星辰,緩慢而堅定地吸收著空氣中稀薄的靈氣。經(jīng)過這段時間的持續(xù)溫養(yǎng),靈源又凝實了微不可察的一絲,自發(fā)引氣的范圍似乎也擴大了一線。更重要的是,她對自身狀態(tài)的感知,愈發(fā)清晰入微。她能“看見”那絲絲縷縷的靈氣被靈源吸納、轉(zhuǎn)化的過程,能感覺到身體在靈氣滋養(yǎng)下,那極其緩慢卻真實發(fā)生的、趨向“通透”與“活力”的變化。
這是一種踏實的力量感,源于自身,不假外求。
次日,沈千凰的生活恢復了往日的節(jié)奏。藥圃、庫房、小院,三點一線。但她能感覺到,某些細微的變化正在發(fā)生。
春桃對她的態(tài)度,明顯比以往更“客氣”了些。送凝露花那日的“功勞”雖小,但切實幫到了沈清瑤,這位二房嫡女身邊的頭等丫鬟,看她的眼神里少了幾分居高臨下的審視,多了幾分“可用”的考量。偶爾遇見,春桃會主動點頭示意,甚至低聲提點兩句無關(guān)緊要的閑話,比如“小姐這兩日心情好,因煉丹順利,得了三長老夸獎”,或是“過幾日府中要清點夏衣,各房仆役的份例怕是要核一遍”之類。這些信息看似瑣碎,卻讓沈千凰對沈清瑤的動態(tài)、乃至府中一些庶務(wù)的動向,有了更及時的把握。
張管事那邊,因著“核銷”之事辦得“妥帖”,對她也越發(fā)“信任”,將一些需要細心核對、卻又不太緊要的藥材出入庫記錄,也交給她整理謄抄。這讓她有機會接觸到更多低階藥材的流轉(zhuǎn)賬目,雖然只是皮毛,卻也能從中窺見家族資源消耗的某些規(guī)律,以及……一些不易察覺的、賬面上的“合理”損耗與“意外”盈余。她依舊沉默寡言,只做事,不多問,記錄得一絲不茍,讓人挑不出錯處。
韓伯則是對她照料藥圃,尤其是“誤打誤撞”改良了那片貧瘠土地、還“發(fā)現(xiàn)”了品相不錯的野生凝露花之事,贊不絕口,私下里跟她的話也多了些,甚至偶爾會抱怨幾句藥圃管事克扣肥料、以次充好的瑣事。沈千凰靜靜聽著,偶爾附和兩句,心中卻將這些信息與庫房賬目、春桃的只言片語相互印證,沈家底層運作的某些脈絡(luò),在她腦中逐漸清晰。
她像一只安靜的蜘蛛,伏在自己編織的、毫不起眼的網(wǎng)中央,感受著網(wǎng)上傳來的、最細微的震動。這些震動,來自不同的人,代表不同的利益與心思,匯聚成信息流,讓她能更準確地判斷風向,調(diào)整自己的位置與姿態(tài)。
修煉與研究,也在穩(wěn)步推進。她沒有貿(mào)然使用靈石和養(yǎng)氣散,而是繼續(xù)沿用之前的“溫養(yǎng)法”與“滌神流”組合,輔以對月光草、鐵線蒿等“廢料”的提取研究。地脈藤在改良土壤中長勢良好,攀援的藤蔓已覆蓋了小半片竹架,墨綠的葉片在陽光下隱隱有光華流轉(zhuǎn)。她定期收集其落葉和修剪下的細小藤須,嘗試進行“震蕩”處理,發(fā)現(xiàn)其中蘊含一種極其微弱、但性質(zhì)沉厚綿長的“地氣”,對穩(wěn)固心神、緩慢改善體質(zhì)似乎有輔助之效,她將其命名為“厚土流”,效果緩慢但持久,正適合作為“溫養(yǎng)法”的長期補充。
而那截枯樹根,在她持之以恒的、以靈源生機波動的“溫養(yǎng)”下,核心處那層“硬殼”的“軟化”跡象越來越明顯。如今,每當她進入深度“澄明境”,以最平和的心神與之“溝通”時,已能清晰地感受到那“硬殼”內(nèi)部傳來的、微弱但穩(wěn)定的“脈動”,仿佛一顆沉睡的心臟,在遙遠地呼應著她的呼喚。雖然距離“蘇醒”或“發(fā)芽”依舊遙不可及,但這種聯(lián)系的確立與加深,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鼓舞。她開始嘗試,將一絲極其微量的、經(jīng)過高度稀釋的“厚土流”氣息,混合著自己的生機意念,緩緩渡入枯樹根。枯樹根對此并無排斥,那“脈動”似乎更清晰、更有力了一絲。這證實了她的猜想:這枯樹根需要的,并非狂暴的靈氣沖擊,而是溫和、持久、充滿生機的“滋養(yǎng)”與“共鳴”。
這一日午后,沈千凰正在庫房角落整理一批新到的、品相普通的“止血藤”,春桃又尋了來,臉上帶著笑,手里還拿著一個小巧的食盒。
“清璃小姐,”春桃將食盒放在一旁的條案上,打開蓋子,里面是幾塊精致的荷花酥,還冒著些許熱氣,“小姐新得了些南邊來的細點,吃著不錯,讓我給你也送些嘗嘗。小姐說,前次凝露花的事,虧得你細心。”
沈千凰放下手中的止血藤,擦凈手,微微欠身:“清瑤小姐太客氣了,區(qū)區(qū)小事,不足掛齒。勞煩春桃姐姐跑這一趟。”
“順手的事兒。”春桃擺擺手,目光在庫房里掃了一圈,壓低聲音道,“其實還有件事,小姐讓我問問你。”
“姐姐請講。”
“小姐近日修煉到了緊要處,需一味‘清心草’做藥引。這清心草倒不稀罕,只是小姐對品質(zhì)要求高,需得葉脈呈淡金色、至少有三道金紋的方可。藥圃里送來的幾批,品相都差些。小姐記得你侍弄花草有些心得,又常在這庫房整理藥材,見識多些,便讓我來問問,你可曾見過品相上佳的清心草?或是知道哪處可能有?不拘是藥圃里的,還是野生的,只要有,小姐必有重謝。”
沈清瑤需要上品清心草?沈千凰心中念頭飛轉(zhuǎn)。清心草是低階丹藥“清心散”的主藥,也確實對穩(wěn)定心神、輔助突破小瓶頸有些效用。沈清瑤已在凝氣三層穩(wěn)固,尋求突破也在情理之中。要求葉脈淡金、有三道金紋,這品相確實難得,需得生長在靈氣相對濃郁、且土壤特性特殊之地,尋常藥圃難以培育。
她回憶著自己經(jīng)手過的藥材,以及韓伯平日閑聊時提及的信息,緩緩搖頭:“春桃姐姐,庫房中經(jīng)過我手的清心草,皆是尋常貨色,葉脈泛綠,金紋罕見,更別說三道了。藥圃中所產(chǎn),想必清瑤小姐都已過目。”她頓了頓,露出思索之色,“不過……我曾聽看守藥圃的韓伯提起,后山陰面的‘冷月潭’附近,因潭水寒氣與地氣交匯,偶爾能尋到一些變異藥草,品相殊異。或許……那里能有收獲?只是那地方偏僻,路也不好走,且是否有清心草,也是未知之數(shù)。”
她將信息來源推給韓伯,地點說得模糊(冷月潭確實存在,但范圍不小),可能性也說得極低(“或許”、“未知”),既提供了線索,又撇清了自己的干系,更顯得是“道聽途說”、“僅供參考”。
春桃眼睛一亮:“冷月潭?我好像聽人提起過這地方……不管怎樣,總算有個方向!我這就回去稟報小姐。”她顯得很高興,將食盒往沈千凰手里一塞,“這點心你留著吃。若真能找到,小姐定不會虧待你!”說完,便匆匆走了。
沈千凰看著手中的食盒,又望了望春桃離去的背影,神色平靜。提供一條模糊的、可能有價值的線索,既能示好,又無需承擔任何風險(找不到是正常,找到了是功勞),還能進一步鞏固自己“對草木有所了解”的形象。至于沈清瑤是否會派人去冷月潭尋找,能否找到,那就不是她需要關(guān)心的事了。成,則她或許能再得些賞賜,或一份人情;不成,也無損失。
她打開食盒,拿起一塊荷花酥,輕輕咬了一口。酥皮香甜,餡料細膩,是上好的點心。但她品出的,不只是味道,更是這背后所代表的、微妙的地位變化。從無人問津,到偶爾得些殘羹冷炙(張管事的靈石),再到如今嫡系小姐派人送來新鮮點心、詢問消息……她這只“螻蟻”,織出的網(wǎng),似乎真的開始觸碰到了一些東西。
然而,她心中并無多少喜悅,反而更加警惕。爬得越高,摔得越重。沈清瑤的“賞識”基于她的“有用”,這種關(guān)系脆弱而現(xiàn)實。她必須更小心地維持這種“有用”,卻又不能顯得“太有用”,以免被卷入更深的漩渦。
她慢慢吃完點心,將食盒收起,繼續(xù)整理止血藤。動作依舊沉穩(wěn),心思卻已飄遠。冷月潭……若沈清瑤真派人去找,無論成敗,或許都會有些風聲傳回。而這,也可能成為一個觀察沈清瑤行事風格、及其在家族中能量的小小窗口。
日落時分,她結(jié)束工作,回到小院。關(guān)上門,世界重歸寂靜。她點亮油燈,沒有立刻修煉,而是鋪開紙張,提筆記錄:
“七月廿八,春桃代沈清瑤詢上品清心草,葉脈淡金,需三道金紋。答以冷月潭或有可能,推說聞于韓伯。贈細點一盒。此舉可固其‘知草木’之象,且進退有據(jù)。需留意后續(xù)風聲。”
“自身修煉:靈源穩(wěn)固,‘厚土流’初成,與‘溫潤’、‘滌神’交替使用,根基漸厚。枯樹根回應增強,然喚醒仍遙。靈石、養(yǎng)氣散暫存,未動用。”
“外勢:張管事處信任增,然不可深涉。春桃處線已牽,需保持距離,僅作信息之窗。府中夏衣清點在即,或有機會接觸布料相關(guān)‘廢料’,需留意。”
筆尖停頓,她望向窗外漸沉的暮色。網(wǎng)已撒出,線已牽引。她需如履薄冰,在這張越來越復雜的網(wǎng)上,找到屬于自己的、安全的落點。每一步,都需計算;每一分收獲,都需付出相應的謹慎。前路漫漫,唯此心不易,此志不移。靈源在丹田中靜靜搏動,如同黑夜中唯一的光,照亮方寸,堅定前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