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逸塵在聽竹軒外“巧遇”沈千凰的三日后,京城下了一場淅淅瀝瀝的春雨。
雨絲洗去了連日來的微塵,將丞相府邸的碧瓦朱檐浸潤得發亮,庭院里的花草也顯得格外精神。然而,這座帝國權力中樞之一的府邸內部,氣氛卻與這清新的天氣不太相稱。李逸塵遇刺中毒、又被一位神秘醫女“青凰”所救的消息,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,雖被丞相李晏有意控制,但幾許漣漪,終究是不可避免地漾開了。
最先坐不住的,是東宮。
太子蕭景琰端坐于書房紫檀木大案之后,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一份剛由暗衛呈上的密報。他生得俊美,尤其是一雙鳳眼,不笑時也似含情,只是那眸底深處沉淀的銳利與算計,常讓人不敢直視。此刻,這雙好看的眼睛微微瞇著,將密報上的字句又掃了一遍。
“……查,醫女青凰,年約十七八,自稱游方郎中,師承不詳。于城西落霞巷救下李逸塵,所中‘牽機’之毒,三日內清除殆盡,現李逸塵已可下床行走,僅余經脈之損需調養。此女現居相府聽竹軒,深居簡出,除每日為李逸塵診脈外,不與任何人往來。醫術莫測,性情冷淡,疑與江湖隱世宗門有關,然暫無線索。相府對其禮遇有加,防范亦嚴。”
“青凰……”蕭景琰低聲念著這個名字,嘴角噙著一絲玩味的笑,眼底卻無甚溫度。“牽機之毒,宮中秘檔記載,前朝覆滅時便已失傳大半,太醫院院正亦言其解方詭奇難尋。一個來歷不明的游方女子,三日內解毒……李逸塵倒是好運氣。”
侍立在下首的心腹幕僚,一個留著三縷長髯、面容清癯的中年文士,聞言躬身道:“殿下,此女出現得蹊蹺。落霞巷雖非繁華之地,但李逸塵遇襲當日,巡城司與相府家將幾乎將附近翻遍,未見此女蹤跡。她仿佛憑空出現,又恰好身懷可解奇毒之醫術……未免太過巧合。”
“巧合?”蕭景琰輕笑一聲,指尖停在密報的“師承不詳”四字上,“這世上,哪有那么多巧合。李晏那只老狐貍,最是謹慎多疑,能讓他將人留在府中,以禮相待,這青凰若非真有通天醫術,便是……李晏知道了些什么,想借她傳遞些消息,或者,引蛇出洞。”
他頓了頓,眼中厲色一閃:“刺殺李逸塵的人,查得如何了?”
幕僚面色一肅,低聲道:“回殿下,線索在城西一處荒宅斷了。所用弩箭是軍中制式,但經手之人繁雜,難以追查。銀針淬毒之法,倒是有些像南疆巫蠱的路子,但也似是而非。動手之人手腳干凈,若非那青凰,李逸塵必死無疑。如今……打草驚蛇了。”
“打草驚蛇……”蕭景琰站起身,踱到窗邊,望著窗外被雨絲籠罩的亭臺樓閣,“蛇既然已經驚了,要么縮回去,要么……就會更小心地露出毒牙。李逸塵一死,李晏必受重創,于孤有利。如今他沒死,這局棋,就得換個下法了。”
他轉過身,語氣平淡,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:“既然這位青凰姑娘醫術如此了得,孤身為儲君,理當關切臣子,體恤英才。去,備一份厚禮,以孤的名義,送到丞相府,一是探望李公子病情,二是……嘉獎青凰姑娘救人有功,懸壺濟世。另外,”他眼中閃過一絲幽光,“讓沈良娣也備份禮,以姐妹敘舊的名義,去丞相府……探望一下這位救了李公子的‘神醫’。”
幕僚心領神會:“殿下是想……試探?”
“沈千柔與沈家那位嫡女,是親姐妹吧?”蕭景琰語氣莫測,“雖說那位嫡女早已‘病故’,但沈千柔對她這位姐姐,可是‘惦念’得緊。讓她去見見這位同樣醫術不凡、年歲相仿的青凰姑娘,說不定……能看出些什么。即便看不出,沈良娣溫柔體貼,最是善解人意,與青凰姑娘‘結交’一番,日后或許有用。”
“殿下高明。”幕僚躬身領命,正要退下,又被叫住。
“還有,”蕭景琰望著窗外雨幕,緩緩道,“對這位青凰姑娘的探查,不要停。重點查她出現之前,江湖上可有類似醫術、類似年紀的女子行蹤,特別是……與三年前‘病故’的沈家大小姐,有無任何關聯。”
幕僚心中一震,低頭應道:“是。”
同一場雨,也落在了定遠侯府的后花園。
沈千柔正對鏡理妝,纖細的指尖拈起一點嫣紅的胭脂,輕輕點在唇瓣上。鏡中的女子眉目如畫,溫婉可人,尤其是一雙剪水秋瞳,盈盈望去,盡是楚楚動人的柔順。只是在她垂下眼簾,打量自己指甲上新染的嬌嫩蔻丹時,那眼底深處飛快掠過的一絲陰霾,破壞了這份完美無瑕的柔美。
“良娣,太子殿下派人傳話來了。”貼身大丫鬟翠濃輕手輕腳地進來,低聲稟報。
沈千柔動作未停,只淡淡“嗯”了一聲。
翠濃將東宮的吩咐仔細說了,著重提了太子讓她準備禮物,去丞相府“探望”那位救了李逸塵的醫女青凰。
“青凰……”沈千柔輕輕念著這個名字,指尖的胭脂棒無意識地停在半空。救活李逸塵的神醫,還是個年輕女子……京城何時出了這樣一號人物?太子讓她去,表面是姐妹敘舊、代為關懷,實則……是起了疑心,想讓她去辨一辨這女子的真假虛實么?
她心中莫名有些煩躁。自從三年前,她那礙眼的嫡姐沈千凰“病故”后,她如愿以償,以侯府庶女的身份被太子看上,納入東宮,雖只是良娣,但太子對她寵愛有加,許諾她日后必定位列四妃,甚至更高。父親沈延年對她也是越發看重,侯府資源漸漸向她傾斜。一切似乎都順著她的心意在發展。
可這個“青凰”的出現,卻像一根細微的刺,扎進了她完美無瑕的夢境里。李逸塵中的是“牽機”,她是知道的。那毒……本該無解。怎么偏偏就冒出來一個能解此毒的女人?
會不會……是她?
一個荒謬又令人心悸的念頭,猝不及防地撞入沈千柔腦海。不,不可能!那個女人,是她親手……看著她斷氣,看著下人用破席子卷了扔去亂葬崗的。絕無生還可能!
可是……萬一呢?
沈千柔看著鏡中自己驟然有些蒼白的臉,用力掐了掐掌心,強迫自己冷靜下來。不過是同名中的一個“凰”字,不過是都會醫術……天下之大,無奇不有,巧合罷了。太子既然讓她去探,她去便是。若真是那賤人陰魂不散……沈千柔眼底閃過一絲狠厲,指甲深深掐進肉里。三年前能讓她死一次,三年后,就能讓她再死一次,死得徹徹底底!
“去,把我那對羊脂白玉的如意鐲,還有前幾日宮里賞下來的那匹云霞錦取來。”沈千柔重新拿起胭脂,仔細地補上唇色,聲音已恢復了往日的溫柔平靜,“再備些上好的血燕和山參。殿下吩咐了,要厚禮。我們自然不能怠慢了這位……救命恩人。”
“是。”翠濃應聲退下。
沈千柔看著鏡中妝容精致、無懈可擊的自己,緩緩綻開一個溫柔得體的笑容。只是那笑意,并未抵達眼底。
聽竹軒內,沈千凰正將曬干的藥材分門別類收好。
窗外雨聲淅瀝,竹葉沙沙。她動作不疾不徐,神情專注,仿佛外界的一切紛擾都與她無關。
李福親自撐著傘,引著一位面白無須、笑容可掬的內侍來到院門外。
“青凰姑娘,東宮派人來了,說是太子殿下感念姑娘救治我家公子,特賜下賞賜,以表嘉獎。”李福在門外恭敬通報。
沈千凰手上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,隨即恢復如常。她放下藥材,凈了手,緩步走到門前,并未出去,只隔著門扉,聲音清越平靜:“民女青凰,謝太子殿下賞賜。救治病患,乃醫者本分,不敢居功。厚禮愧不敢當,還請公公帶回。”
那內侍顯然沒料到會被拒之門外,笑容僵了一下,旋即又堆起更熱情的笑臉,隔著門道:“姑娘客氣了。殿下有令,賞功罰過,乃朝廷法度。姑娘妙手回春,救了李公子,便是于朝廷有功,于丞相大人有恩,這賞賜,姑娘無論如何要收下,否則咱家回去,可沒法向殿下交代啊。”話語雖客氣,內里卻含著不容拒絕的意味。
沈千凰沉默片刻,才道:“既如此,民女拜謝殿下恩典。有勞公公。”
她依舊沒有開門。李福會意,連忙引著內侍到一旁偏廳用茶,吩咐下人將太子賞賜的綾羅綢緞、金銀珠寶悉數登記入庫,至于那些珍貴的藥材補品,則直接送到了聽竹軒的小廚房。
院內,沈千凰轉身,走回藥架前,繼續整理藥材。只是那低垂的眼睫下,眸光冷冽如冰。
太子的賞賜……來得真快。
是單純的示好拉攏,還是懷疑試探?或者,兼而有之。
她輕輕捻動指尖一根干枯的草藥,草莖在指間化為齏粉。
蕭景琰,沈千柔……你們,終于注意到“青凰”了嗎?
也好。
網已撒下,魚兒,也該慢慢游過來了。
雨不知何時停了,一縷天光刺破云層,照亮了聽竹軒窗外的青青修竹,也照亮了她眼中那片深不見底、寒意凜冽的幽潭。
風已起,這京城的池水,是越來越渾了。而她,正需要這渾水,來摸魚,來……清算那筆血海深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