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章亂葬崗之夜
離開土地廟,天光已大亮。但這光亮并未帶來絲毫暖意,反而將城南外那片荒蕪、死寂的土地映照得更加清晰,也更加森然。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若有若無的、混合了腐土、枯草和某種難以言喻的、令人脊背發涼的陳腐氣息。這里,是京城的邊緣,也是生與死的模糊界限——亂葬崗。
舉目望去,是連綿起伏、雜亂無章的低矮土包,大多無碑無名,只有瘋長的、枯黃的蒿草在秋風中瑟瑟發抖。歪斜的、被蟲蟻蛀空的爛木樁偶爾露出地面,權作標記。幾只漆黑如墨的烏鴉蹲在枯樹枝頭,用猩紅的小眼冷漠地注視著闖入者,發出幾聲嘶啞難聽的鳴叫,更添幾分凄涼。遠處,是幾棵早已枯死、虬結扭曲的老槐樹,伸展著光禿禿的枝椏,如同鬼爪,直刺鉛灰色的天空。更遠的地方,隱約可見幾座低矮殘破、連棺材都沒有的草席墳,在陰沉的天空下,顯得格外扎眼。
風聲嗚咽,卷起地上的塵土和枯葉,發出沙沙的、仿佛無數低語的聲響。陽光努力想要穿透厚厚的云層,卻只投下慘淡無力的光影,將這片死寂之地切割成明暗交織的斑駁碎片。
沈千凰和林嵐互相攙扶著,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坑洼不平、布滿碎石和不知名獸骨的荒地上。她們早已換了另一身更加破爛、沾滿泥污的衣裳,臉上用泥土和草汁涂抹得幾乎看不出本來面目,如同兩個真正的、無家可歸的流民乞丐。沈千凰背著一個小小的、鼓鼓囊囊的破布包袱,里面是她們最后一點干糧、水和藥品,以及用油布小心包裹的、孫不二給的、所剩無幾的掩息藥水。林嵐則拄著一根從土地廟旁撿來的、勉強可作拐棍的粗木枝,每走一步,左臂的傷口都牽扯得她眉頭緊蹙,臉色愈發蒼白。
她們不敢走大路,只能沿著亂葬崗邊緣的溝壑、墳包間的縫隙艱難前行,盡量避開可能有人跡的方向。越往深處走,荒涼死寂的氣息便越重,空氣也越發陰冷。沈千凰體內那脆弱的平衡,似乎對這里的環境格外敏感,左肩殘留的幽冥煞毒傳來陣陣隱痛,仿佛在呼應著這片土地下沉積的、無窮無盡的陰寒與怨戾。
“老墳坳”在亂葬崗深處,靠近一片早已干涸的、傳說曾有水鬼出沒的“黑水潭”遺址。那里墳冢更加密集、年代似乎也更為久遠,而且地形復雜,溝壑縱橫,是亂葬崗中最陰森、也最不為人知的角落之一。
走了約莫一個多時辰,日頭漸漸升高,但亂葬崗的溫度卻沒有絲毫回暖。前方出現了一片更為低洼的地帶,霧氣開始變得濃重,絲絲縷縷,貼著地面緩緩流動,帶著刺骨的寒意。視線變得模糊,枯草和殘碑在霧中若隱若現,如同幢幢鬼影。
“應該就是這附近了。”沈千凰停下腳步,凝神四顧,努力辨認著方向。老鐵頭給的地圖很簡陋,只標注了大致方位。而“老墳坳”的具體位置,即使在亂葬崗混跡多年的“老人”也未必說得清,據說其入口會因年月和地氣變化而移動,非熟知地氣走向者難以尋覓。
“先找個地方歇腳,處理你的傷口。”沈千凰低聲道。林嵐的傷勢不容樂觀,雖然用了藥,但奔波和緊張加劇了毒素擴散,必須盡快重新清理包扎,并設法尋找一些能解毒或抑制毒性的草藥。亂葬崗雖然死氣沉沉,但某些陰濕背陽之處,反而可能生長著一些特殊的、用于克制陰毒的草藥。
她們尋了一處背風、相對干燥的、被幾塊巨大墓碑殘骸半包圍著的洼地。沈千凰讓林嵐靠著一塊斜倒的石碑坐下,自己則從包袱中取出干凈的布條、清水和傷藥,準備為她重新處理傷口。
就在這時——
“咔嚓!”
一聲極其輕微、卻異常清晰的枯枝斷裂聲,從不遠處的霧靄深處傳來!
兩人身體瞬間僵硬,如同被冰水澆透。沈千凰的手停在半空,林嵐則猛地握緊了手中的木棍,另一只手已悄悄摸向了腰間的短刃。
不是風聲,不是獸類踩踏。那聲音,很輕,很脆,是……人!而且,是刻意放輕、卻因地面濕滑或枯葉覆蓋而未能完全掩飾的腳步聲!
有人!就在附近!而且,很可能已經發現了她們!
沈千凰的心瞬間沉到谷底。是幽冥宗的追兵?還是亂葬崗里其他不懷好意的“東西”?無論是哪種,以她們現在的狀態,都絕無勝算!
她對林嵐使了個眼色,示意她噤聲,自己則緩緩放下手中的東西,如同最警惕的獵豹,無聲無息地伏低身體,貼著冰冷的墓碑,朝聲音來處望去。
霧氣翻滾,能見度極低。但在大約二十丈外,一片半人高的、枯萎的蒿草叢后,隱約可見兩個模糊的、正在移動的黑色人影!他們行動極為緩慢、謹慎,走走停停,似乎在尋找或探查著什么,不時蹲下身,用手撥開草叢或泥土查看。其中一人身形高瘦,另一人略顯敦實,皆穿著便于在野外活動的深色勁裝,外面罩著一件不起眼的灰褐色斗篷,兜帽低垂,看不清面容。但從他們行動間那種無聲無息、落地輕盈、彼此配合默契的姿態來看,絕非等閑之輩,更像是……擅長追蹤、潛行的老手!
是幽冥宗的人!他們竟然這么快就追來了?而且,似乎并非漫無目的地搜索,而是在尋找特定目標或地點!他們也在找“老墳坳”?還是在找她們?
沈千凰屏住呼吸,將身體壓得更低,幾乎與身下的泥土融為一體。體內的劇痛和虛弱此刻被極致的危險感強行壓下,她的大腦飛速運轉。硬拼是死路一條,逃?林嵐有傷在身,自己也是強弩之末,在這地形復雜、霧氣彌漫的亂葬崗,未必跑得過這兩個顯然精通追蹤的家伙。而且,一旦發出動靜,暴露位置,只會引來更快的圍殺。
怎么辦?
那兩人似乎并未立刻發現她們所在的洼地,仍在小心翼翼地向前搜索,距離卻在緩緩拉近。十五丈……十四丈……
沈千凰的目光迅速掃過四周。洼地三面被墓碑殘骸遮擋,唯一相對開闊的方向正對著那兩人搜索的來路。她們如同甕中之鱉。
絕境!
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,沈千凰的目光無意中掃過身側那塊她倚靠著的、半截埋在土里的殘碑。石碑斜倒,背面朝上,長滿了濕滑的青苔。但就在石碑與地面接觸的縫隙邊緣,她似乎看到了一抹極其黯淡的、幾乎與泥土融為一體的、暗紅色的痕跡。
那痕跡極其細微,若非近距離、特定角度仔細觀察,絕難發現。形狀扭曲,似乎是一個早已模糊不清的符文殘留,又像是一道干涸的血跡。但沈千凰的目光落在其上時,心口那枚沉寂的鳳紋玉佩,竟毫無征兆地、極其微弱地……悸動了一下!
與此同時,她左肩深處,那被“冰魄凝華散”和星輝之力暫時封印的幽冥煞毒,也仿佛被針扎了一下,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!
這感覺轉瞬即逝,卻讓沈千凰心中劇震!這石碑……有古怪!與玉佩,甚至與她體內的煞毒,產生了某種極其微弱的共鳴!
是巧合?還是……
她來不及細想,那兩人的腳步聲已近在十丈之內!甚至能隱約聽到他們低低的交談聲,用的是某種晦澀難懂的口音,夾雜著幾個模糊的字眼:“……陰氣最重……應該就在這附近……仔細找……痕跡……”
不能再猶豫了!
沈千凰一咬牙,做出了一個極其大膽、甚至可以說是瘋狂的決定。她猛地伸出手,用盡全身力氣,不顧指尖傳來的冰冷與刺痛,狠狠按在了那塊殘碑背面的暗紅痕跡之上!
“嗡——!”
一聲極其輕微、仿佛幻覺般的震鳴,從石碑內部傳來!緊接著,以她手掌按壓之處為中心,那暗紅的痕跡驟然亮起一絲微弱到幾乎看不見的、仿佛錯覺般的暗紅色光芒!光芒一閃即逝,快得讓人懷疑是不是眼花了。
但就在光芒亮起的瞬間,沈千凰感到一股微弱卻清晰的、冰冷中帶著一絲灼燙的奇異氣流,順著她的手掌,猛地竄入體內!這氣流并非靈力,也非煞氣,而是一種更加古老、更加晦澀、仿佛沉淀了無盡歲月與死亡的氣息!它一進入體內,并未與任何一股力量沖突,而是如同滴入水面的墨滴,迅速擴散、消融,然后……引動了她體內那幾股彼此沖突、卻又被強行“平衡”的力量!
左肩的幽冥煞毒、丹田的“牽機”、心脈附近的“一號”,甚至連同玉佩散發出的、維持著脆弱的偽平衡的微弱暖流,都在這一刻,被這縷外來的、奇異的氣流所觸動,產生了一種難以言喻的、微弱的共振!尤其是幽冥煞毒,反應最為劇烈,仿佛遇到了“同源”之物,蠢蠢欲動,卻又被那氣流中蘊含的另一股冰冷死寂的意志所壓制!
這共振極其短暫,卻帶來了一陣天旋地轉般的強烈暈眩和五臟六腑被攪動的惡心感。沈千凰悶哼一聲,眼前發黑,幾乎暈厥過去。林嵐也察覺到了她的異常和石碑的異動,驚駭地看向她。
而就在這異動發生的剎那——
“嗯?”霧中搜索的兩人幾乎同時停下了腳步,齊刷刷地轉頭,看向了沈千凰和林嵐藏身的洼地方向!高瘦那人甚至猛地抬起手,做了個戒備的手勢,另一只手已按在了腰間——那里,隱隱有兵刃的寒光透出!
被發現了!
沈千凰心中警鈴大作,強忍著暈眩和惡心,猛地收回手,一把抓住林嵐的胳膊,用盡最后的力氣,低吼一聲:“走!”
與此同時,她另一只手閃電般探入懷中,摸出那個裝著掩息藥水的小瓷瓶,用牙齒咬掉塞子,將剩下的小半瓶藥水,毫不猶豫地、全部潑灑在自己和林嵐身上!
刺鼻的、帶著腐朽泥土與奇異草藥混合的辛辣氣味瞬間彌漫開來,將她們身上原本就微弱的人氣徹底掩蓋!
“在那邊!有動靜!”霧中傳來一聲低沉的呼喝,帶著明顯的驚疑和警惕。緊接著,便是急促的、迅速逼近的腳步聲!
沈千凰顧不上解釋,也顧不上體內翻江倒海般的劇痛和虛弱,拉著林嵐,憑著最后一絲本能和求生的**,朝著與那兩人來路相反的方向、霧氣更濃、墳冢更密、地勢更低的深處,連滾帶爬地沖去!
“追!”身后傳來厲喝,以及更快、更凌厲的破風聲!
兩人跌跌撞撞,慌不擇路。林嵐傷口崩裂,鮮血再次滲出,臉色慘白如紙,全靠沈千凰半拖半拽。沈千凰自己也幾乎到了極限,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,肺部火辣辣地疼,眼前陣陣發黑,只能憑著模糊的方位感和對危險的直覺,拼命向前。
霧氣越來越濃,幾乎伸手不見五指。枯草絆腳,碎石嶙峋,不時有不知是獸骨還是人骨的物體被踢到,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響。身后的追兵似乎被濃霧和復雜的地形稍稍阻礙,腳步聲時遠時近,但始終如同跗骨之蛆,緊緊咬在身后!
“這邊!”沈千凰眼角余光瞥見左前方霧中似乎有一道傾斜向下的、被藤蔓和枯草半掩的狹窄裂縫,像是一條被山洪沖刷出的干涸溝壑,又像是一個巨大的墳冢塌陷后形成的凹陷。她來不及多想,用盡最后力氣,將林嵐猛地向裂縫方向一推,自己也跟著滾了進去!
“噗通!”“噗通!”
兩人先后滾入裂縫,沿著陡峭濕滑的土壁向下滑落了數丈,重重摔在底部松軟潮濕、堆積著厚厚枯葉和腐殖質的泥土上。撞擊帶來的劇痛讓兩人幾乎昏死過去,但求生的本能讓她們死死咬住嘴唇,沒有發出一絲聲響。
裂縫上方,急促的腳步聲迅速逼近,在邊緣停下。
“咦?痕跡到這里斷了?”是那個略顯敦實的聲音,帶著疑惑。
“有血腥味,很淡,往下去了。”高瘦的聲音冰冷而確定,“她們跳下去了。下面可能有藏身之處,或者……是死路。下去看看,小心有詐。”
緊接著,便是衣物摩擦巖壁、以及小心翼翼向下攀爬的聲音。
沈千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。裂縫底部空間不大,無處可藏!一旦他們下來,便是甕中捉鱉!
她掙扎著想要爬起,尋找可能的生路,但身體如同灌了鉛,連動一根手指都困難。林嵐更是已經昏厥過去,氣息微弱。
難道……真的要死在這里?
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,瞬間將她淹沒。
然而,就在這生死一線的關頭——
“吱嘎——!”
一聲極其輕微、仿佛年久失修的木門被推開的聲音,毫無征兆地在沈千凰身側響起!
她艱難地轉動眼珠,看向聲音來處。只見裂縫底部一側,那被厚厚枯葉和泥土覆蓋的巖壁上,不知何時,竟無聲無息地裂開了一道僅容一人側身通過的、黑黝黝的縫隙!縫隙內部,隱約有極其微弱的、仿佛磷火般的幽綠色光芒透出,帶著一股更加濃烈、更加古老的陰寒與腐朽氣息,撲面而來!
是那道暗紅色痕跡引動的?是巧合?還是這亂葬崗深處,本就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通道?
來不及細想了!頭頂,追兵攀爬的聲音已近在咫尺!
沈千凰眼中閃過一絲決絕的厲色,用盡最后的力氣,猛地一拽昏迷的林嵐,朝著那道突然出現的、散發著不祥幽光的縫隙,滾了進去!
就在她們身影沒入黑暗的瞬間——
“啪嗒!”
兩名追蹤者也恰好滑落至裂縫底部,手中已各自多了一柄閃爍著寒光的短刃。他們警惕地掃視著狹窄的底部空間,目光銳利如鷹。
“嗯?沒人?”敦實漢子一愣。
高瘦漢子則蹲下身,仔細查看地面,很快發現了沈千凰和林嵐滾落時壓倒的枯葉痕跡,以及……那攤新鮮的血跡,痕跡一直延伸到巖壁前,然后……戛然而止。
“血跡到這里就沒了。”高瘦漢子眉頭緊鎖,起身走到巖壁前,伸手觸摸。巖壁冰冷粗糙,長滿青苔,與周圍無異。他用力推了推,紋絲不動。
“難道……有機關?”敦實漢子也湊過來,仔細檢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