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明衡心里咯噔一下,抬頭看去。
只見那位傳說中“只想睡覺”的年輕皇帝,正背著手站在門口。陽光從他背后照進來,給那身明黃色的常服鍍上了一層金邊。
他的臉上沒有絲毫帝王的威嚴,反而帶著一種……仿佛是鄰居家二流子來串門時的那種隨意。
但張明衡分明感覺到,在那雙看似沒睡醒的眼睛后面,藏著什么要把整個翰林院都給掀翻的東西。
完犢子了。
張明衡腦子里只有這一個念頭。
這哪里是來慰問的,這分明是黃鼠狼給雞拜年——沒安好心啊!
“臣……參見陛下!”
張明衡撲通一聲跪下,后面的一群學士也稀里嘩啦跪了一地。
林休笑瞇瞇地走進來,也沒叫起,只是隨手從地上撿起一張廢紙,那是被人揉成一團扔掉的。他展開看了看,上面寫著幾個歪歪扭扭的大字:
“我要吃飯。”
“好!”林休突然大喝一聲,嚇得地上的張明衡一哆嗦,“這四個字寫得好!言簡意賅,直擊靈魂!是誰寫的?”
角落里,一個頂著兩個黑眼圈、頭發亂得像雞窩一樣的年輕人,慢慢地抬起了頭。
正是蘇墨。
他的手里還緊緊攥著那本他自己編寫的、充滿了離經叛道符號的《簡化字草案》,眼神里既有恐懼,又有一種要把這天捅個窟窿的決絕。
林休的目光越過眾人,落在了蘇墨身上。
那一刻,君臣二人的視線在充滿了墨汁味的空氣中撞在了一起。
林休的嘴角微微上揚。
好戲,開場了。
翰林院的大堂里,安靜得連根針掉地上都能聽見。
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尷尬到極點的死寂,只有窗外那棵老槐樹上的知了,還在不知死活地叫喚。張明衡跪在地上,冷汗順著那張飽經風霜的老臉往下淌,滴在青石磚上,很快就暈開了一小片濕痕。
他此刻恨不得當場暈過去。
因為皇帝陛下手里正拿著那個瘋子蘇墨寫的“大逆不道”的廢紙,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,看得人心里發毛。
“我要吃飯。”
林休又念了一遍這四個字,語氣里聽不出喜怒,“這字雖然丑了點,但這愿望挺樸實啊。張愛卿,你抖什么?朕又不吃人。”
“陛下!”
旁邊一個胡子花白的老學士終于忍不住了,他是翰林院侍讀學士趙夫子,平日里最講究禮法,這會兒氣得渾身都在哆嗦,“蘇墨此人,行事瘋癲,有辱斯文!這等粗鄙之語,怎能入陛下圣聽?還請陛下治他大不敬之罪!”
“大不敬?”
林休隨手把那團紙扔回給跪在角落里的蘇墨,身子往后一仰,直接坐在了那張鋪滿圣賢書的書案上。這一坐,底下那幫老夫子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——那可是孔圣人的書啊,陛下怎么能用屁股坐?
“朕覺得挺好。”
林休晃了晃腿,像個沒正形的二世祖,“比起你們那些洋洋灑灑幾萬字,最后就是為了騙朕那點銀子的奏折,這四個字起碼說了句實話。”
他把目光投向角落里的那個年輕人。
蘇墨這會兒慢慢站了起來。他確實像個瘋子,官袍皺皺巴巴,袖口還沾著不知道哪天的菜湯,頭發亂得像個鳥窩,眼窩深陷,但那雙眼睛卻亮得嚇人。那是餓久了的狼看到肉時的眼神。
“陛下。”
蘇墨沒有像其他人那樣誠惶誠恐,他的聲音沙啞,像是兩塊砂紙在摩擦,“臣這四個字,不是寫給臣自己的,是寫給這天下百姓的。”
“哦?”林休來了點興致,“展開說說。”
“百姓不識字,看不懂朝廷的告示,讀不懂圣賢的道理,甚至連賣身契被主家改了數額都不知道。”
蘇墨從懷里掏出那本被他翻爛了的《簡化字草案》,雙手呈上,動作顫抖卻堅定,“因為字太難了。一個‘憂郁’的‘郁’字,筆畫多達二十九畫,老農在田埂上寫一輩子也寫不對。但若是改成這樣……”
他用手指沾了點唾沫,在地上畫了一個簡單的符號。
“簡單,易懂,好記。”
蘇墨猛地抬起頭,死死盯著林休,“臣以為,想要開啟民智,必先簡化文字。只有讓字變得不值錢,道理才能變得值錢!”
轟!
這話一出,整個大堂瞬間炸了鍋。
“荒謬!簡直是荒謬!”趙夫子氣得從地上跳起來,指著蘇墨的鼻子大罵,“數典忘祖!文字乃圣人所造,蘊含天地至理,豈是你能隨意刪改的?你這是要斷了我大圣朝的文脈啊!”
“就是!把‘龍’字改成那樣,那還是龍嗎?那是蟲!”
“陛下,此人是個瘋子,萬萬不可聽信啊!”
一群老頭子圍著蘇墨狂噴唾沫星子,那架勢,仿佛蘇墨挖了他們家祖墳。蘇墨孤零零地站在中間,緊緊抱著懷里的書,雖然臉色蒼白,但脊背卻挺得筆直,像是一塊又臭又硬的石頭。
林休看著這一幕,心里卻在冷笑。
文脈?
屁的文脈。這幫老家伙怕的不是字變了,是怕字變得太容易學了。如果路邊的乞丐都能看懂書,那他們這幫靠著“解釋權”吃飯的人,還怎么維持高高在上的地位?
不過,老娘教過,不能硬剛,要學會當個“昏君”。
“行了,都閉嘴。”
林休懶洋洋地掏了掏耳朵,“吵得朕腦仁疼。”
明明聲音不大,但那一瞬間,一股淡淡的威壓瞬間籠罩全場。那不是殺氣,而是一種源自生命層次的壓制。正在叫囂的趙夫子只覺得胸口一悶,剩下的話硬生生憋回了肚子里,臉漲成了豬肝色。
大堂里瞬間又恢復了死寂。
“朕聽不懂你們那些大道理。”
林休從書案上跳下來,走到蘇墨面前,伸手拿過那本《簡化字草案》,隨手翻了兩頁。
上面密密麻麻全是修改的痕跡,有的字被改得面目全非,有的字甚至借用了草書的寫法。雖然看著離經叛道,但在林休這個現代靈魂眼里,這簡直就是親切得不能再親切的“老鄉見老鄉”。
這小子,是個人才啊。
“朕只知道一件事。”
林休合上書,轉身看著那幫呆若木雞的大臣,臉上露出了標志性的咸魚笑容,“朕每天批折子,那個‘奏’字,還有那個‘準’字,筆畫實在是太多了。朕寫得手累。”
“……”
張明衡張大了嘴巴,下巴差點脫臼。
趙夫子更是兩眼一翻,差點沒背過氣去。
手累?
就因為手累,您就要改幾千年的文字?這、這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!這是何等的昏庸!何等的荒唐!
“陛下!”趙夫子痛心疾首,“治大國如烹小鮮,豈能因為……因為這點微末小事……”
“哎,你這就錯了。”林休打斷他,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,“朕的手,那是金手,累壞了你們賠得起嗎?再說了,朕看這蘇墨改的字挺好,筆畫少,寫得快。以后朕批折子能省一半的時間,省下來的時間……朕就能多睡會兒覺。”
說到最后,林休甚至打了個哈欠,眼角擠出了兩滴生理性的淚水。
完美。
這個理由,既昏庸,又任性,還讓人無法反駁。誰敢說讓皇帝多睡會兒覺是不對的?
林休把書扔回給蘇墨,拍了拍這小子的肩膀。那肩膀瘦得硌手,但很硬。
“蘇墨,是吧?”
“臣……在。”蘇墨捧著書,整個人都在顫抖。他想過無數種陛下可能會認可他的理由,比如利國利民,比如千秋萬代,但他萬萬沒想到,理由竟然是——陛下怕手累。
“從今天起,你就是翰林院的……嗯,‘文字簡化特別行動組’組長。”
林休隨口胡謅了個官名,“朕給你特權,你想怎么改就怎么改。總之原則就一個:怎么省事怎么來。然后明天早朝上朝,給百官普及普及你的方案。”
“陛下!”張明衡急了。
“你們?”林休斜了他一眼,“蘇墨是不是你們翰林院的人?你們要是覺得有問題,我覺得蘇墨也可以去禮部當差。”
林休頓了頓,嘴角勾起一抹壞笑,“以后遞上來的折子,誰要是還用那些筆畫多得嚇死人的繁體字,朕一律不看。看不懂,手累,直接駁回。”
這招叫降維打擊。
不用行政命令強迫你們改,但我掌握了“閱讀權”。你想升官?想發財?想罵我?行啊,你得先用我規定的字寫出來,不然朕連看都不看,你罵給誰聽?
張明衡面如死灰。他知道,翰林院的天,變了。
“臣……領旨!”
蘇墨猛地跪下,重重地磕了個頭。額頭撞在青石磚上,發出“砰”的一聲悶響。他抬起頭時,額頭上全是血,但那張年輕的臉上,卻綻放出了一種近乎狂熱的光彩。
那是被壓抑了無數年的才華,終于找到了宣泄口的瘋狂。
士為知己者死。雖然這位知己看起來只是個想偷懶的昏君,但這就夠了。
“行了,別磕了,地板挺貴的。”
林休擺擺手,轉身往外走去,“抓緊點弄。朕的皇后還在等著這套教材開學呢。要是耽誤了朕哄老婆……咳,耽誤了朕的教育大業,朕唯你是問。”
走到門口,陽光灑在他身上。
林休突然停下腳步,回頭看了一眼。
只見那幫原本高高在上的老學士們,此刻正圍著那個衣衫襤褸的蘇墨,臉上帶著討好又尷尬的笑容,似乎是想從那筆銀子里分一杯羹,又或者是想打聽打聽這“簡化字”到底該怎么寫。
而蘇墨,正緊緊抱著那本書,像個守財奴一樣警惕地看著他們。
林休輕笑一聲。
你看,這世上哪有什么攻不破的堡壘。只要鋤頭揮得好,沒有墻角挖不倒。
“小凳子。”
“奴才在。”
“走,回宮。今兒心情好,讓御膳房多加兩個菜。”林休伸了個懶腰,“順便去告訴兵部尚書,讓他準備準備。那個叫什么……寧古塔那邊,是不是還缺幾個教書先生?要是這翰林院里還有人不開眼,非要跟朕的‘手’過不去,那就送去那邊冷靜冷靜。”
“嗻!”
小凳子打了個寒顫,看著自家主子那瀟灑的背影,心里默默給翰林院的那幫老頭子點了根蠟。
惹誰不好,非要惹這位只想睡覺的主子。
這下好了,不僅字要被改了,連這點文人的體面,怕是都要被這位爺給扒個精光咯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