吵。
真他娘的吵。
腦子里像是有幾百只蜜蜂在嗡嗡亂叫。
蘇墨木然地看著眼前這群滿臉堆笑、恨不得把他捧到天上去的家奴們。
就在五天前。
他還只是個沒人搭理的窮翰林。走在路上,這些豪門家奴連正眼都不會瞧他一下,甚至會因為他擋了道而揮鞭子趕人。
現在呢?
一個個笑得跟朵花似的。
“蘇大人,您看這帖子……”
一個管家模樣的人把一張鑲著金邊的請帖遞到了他鼻尖底下,那上面的香味熏得蘇墨打了個噴嚏。
“阿嚏——!”
蘇墨揉了揉鼻子,終于開口了。
“沒空。”
聲音沙啞,像是破風箱。
“啊?”那管家愣了一下,“蘇大人,這可是……”
“我說沒空!”
蘇墨突然煩躁起來。他一把推開那張請帖,順手抄起旁邊不知道誰遞過來的一疊帖子,看都沒看一眼,直接扔進了大門旁邊的廢紙簍里。
“啪嗒。”
全場死寂。
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,看著那些平日里千金難求的豪門請帖,像垃圾一樣躺在廢紙簍里。
這也……太狂了吧?
“都給我讓開!”
蘇墨翻了個白眼,那一臉的不耐煩根本懶得掩飾,“老子五天沒回家了!五天只啃了干饅頭!老子現在要回家!”
他一邊扒拉開擋路的人群,一邊大步流星地往外走,嘴里還嘟囔著:
“喝什么花酒……宮里那些山珍海味吃得老子胃里直冒寒氣……”
“我家娘子做的豆腐……那是熱乎氣……那是人味兒……”
人群自動分開了一條路。
看著那個背影搖搖晃晃、卻走得異常堅定的“狂生”,所有人都面面相覷。
拒絕了滿城的繁華。
就為了回家吃口豆腐?
這蘇大人……
果然是個瘋子啊!
……
……
城南。
貧民巷。
這里沒有朱門大戶,只有低矮的瓦房和坑坑洼洼的石板路。
空氣里飄蕩著煤煙味、陰溝味,還有各家各戶做飯的油煙味。
蘇家就在巷子的盡頭。
說是家,其實就是兩間有些年頭的破瓦房。院墻塌了一角,用幾塊爛木板擋著。
此時。
蘇家門口也圍了不少人。
不過跟翰林院門口那些錦衣華服的家奴不同,這里圍著的,都是這條巷子里的老街坊。
大家伙兒手里也沒拿什么請帖,有的提著一籃子雞蛋,有的拿著自家腌的咸菜,還有的就把自家孫子給領來了。
“蕓娘啊,我就說你家蘇大人是文曲星下凡吧!”
隔壁的張大嬸把那一籃子雞蛋硬往蕓娘懷里塞,那張平日里刻薄的臉上此刻笑成了一朵菊花,“哎呀,以前借你家那半瓢面,還什么還!那是大嬸給蘇大人補身子的!拿著拿著!”
被圍在中間的蕓娘,有些手足無措。
她是個典型的江南女子,溫婉,膽小。身上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粗布荊釵,手里還拿著把磨豆子的木勺,袖子上沾著點白色的豆渣。
她完全搞不清楚狀況。
這幾天蘇墨沒回來,她心里正慌著呢。
這巷子里早就傳開了。
說蘇墨在宮里發跡了,當了大官了,那是皇上面前的紅人。
緊接著,流言就開始變味了。
“聽說了嗎?蘇大人好幾天沒回家了!”
“那是肯定的啊!人家現在是什么身份?還能看得上這破窩?”
“哎,可憐蕓娘這幾年起早貪黑磨豆腐供他讀書……這男人啊,一闊就變臉。”
“我聽說有些大官發達了,都在外面置辦外宅,養個小的……蕓娘這種糟糠之妻,怕是……”
這些話,蕓娘都聽見了。
她沒敢吱聲。
只是每天夜里,把那盞油燈撥得亮一點,再亮一點。然后坐在門口,一遍又一遍地磨著豆子,等著那個熟悉的腳步聲。
可是一連五天。
沒動靜。
今天一大早,這幫平日里躲著他們家走的鄰居突然涌上門來,嘴里說著恭維的話,眼睛里卻透著一股子探究和……憐憫?
“蕓娘啊,蘇大人這幾天是不是在宮里忙大事呢?還是……”
李大爺手里拿著張字帖,那是他孫子寫的狗爬字,想讓蘇墨給看看,“還是說,蘇大人在外面有別的住處了?”
這話一出,周圍稍微安靜了一下。
有人在偷偷打量蕓娘的臉色。
那種眼神,像是在看一個即將被拋棄的可憐蟲。
蕓娘咬著嘴唇,手里的木勺握得緊緊的,指節都發白了。
她想說相公不是那樣的人。
可是……
五天了。
連個信兒都沒有。
就在她眼眶發紅,快要撐不住的時候。
“讓讓!讓讓!”
一個破鑼嗓子在人群外面炸響了。
“都堵在我家門口干什么?不用干活啊?誰家的雞跑出來了?”
這聲音……
蕓娘猛地抬起頭。
只見人群被一雙大手粗暴地撥開。
一個穿著緋紅官袍、卻像是剛從難民營里逃出來的人,大步闖了進來。
“相……相公?”
蕓娘愣住了。
周圍的鄰居們也愣住了。
這就是傳說中的蘇大人?
這衣服怎么皺成這樣?這黑眼圈怎么跟鬼似的?
蘇墨根本沒理會周圍那些驚愕的目光。
他徑直走到蕓娘面前。
看著妻子那雙紅通通的眼睛,還有那滿手的豆渣。
蘇墨突然笑了。
那一身的疲憊和剛才在翰林院門口的戾氣,在這一瞬間,煙消云散。
他伸出手。
那只剛剛才扔了豪門請帖、寫過驚世文章的手。
自然而然地接過蕓娘手里的木勺。
然后,當著所有街坊鄰居的面,他做了一個誰也沒想到的動作。
他抓起蕓娘的袖子,在自己那身代表著朝廷命官尊嚴的緋紅官袍上,胡亂地擦了擦她手上的豆渣。
“傻愣著干嘛?”
蘇墨揉了揉蕓娘的腦袋,語氣里帶著一股子理直氣壯的無賴勁兒:
“餓死了!這幾天在翰林院天天啃冷饅頭,嘴里都淡出鳥來了!快!給我盛碗豆腐腦!多放點辣油!”
轟——
這一句話,比什么解釋都管用。
周圍那些等著看“拋棄糟糠”大戲的鄰居們,只覺得臉上一陣火辣辣的。
沒變心?
沒外宅?
堂堂的大紅人,推了權貴的宴席,就為了回來喝碗老婆做的豆腐腦?
“哎!哎!”
蕓娘的眼淚一下子就掉下來了,那是高興的。她胡亂地擦了一把臉,轉身就往屋里跑,“我這就去!這就去!”
蘇墨嘿嘿一笑,轉過身,看著那群還愣在原地的鄰居。
“各位。”
他拱了拱手,臉上掛著那種皮笑肉不笑的表情,“今兒個家里不方便,就不留各位吃飯了。至于看字……”
他瞥了一眼李大爺手里的字帖。
“等我家娘子哪天心情好了,再說吧。現在,我要吃飯了。”
說完,他“砰”的一聲,關上了那扇破破爛爛的院門。
把滿巷子的繁華與勢利,統統關在了門外。
……
屋內。
光線有些昏暗。
那股熟悉的豆腥味,混合著鹵水的味道,讓蘇墨覺得無比安心。
他毫無形象地癱坐在那張缺了一條腿、用磚頭墊著的椅子上,大口大口地喝著熱乎乎的豆腐腦。
呼嚕呼嚕。
那是只有在家里才敢發出的聲音。
蕓娘坐在對面,看著他狼吞虎咽的樣子,眼淚又止不住地往下掉。
“慢點吃……又沒人和你搶。”
她伸出手,想幫蘇墨擦擦嘴角的湯汁,卻又怕弄臟了他的官服,手伸到一半又縮了回去。
蘇墨一把抓住了她的手。
他的手很熱,有些粗糙,指腹上全是常年握筆磨出的繭子。
“蕓娘。”
他放下了碗,看著妻子的眼睛。
那雙因為熬夜而布滿紅血絲的眼睛里,此刻只有認真。
“外面的人都夸我是天才,說我是文曲星。”
蘇墨自嘲地笑了笑,“其實只有你知道,我是個瘋子。”
“寫文章的時候瘋,罵人的時候瘋,想事情的時候也瘋。”
“這幾天在翰林院,看著那幫老學究為了幾個字吵得臉紅脖子粗,看著那些權貴為了個名聲像狗一樣互相撕咬……我覺得我也快瘋了。”
蘇墨的聲音低了下來,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。
“當年我考不中,想跳河的時候,是你硬塞給我一碗熱豆腐腦,你說‘日子只要還是熱的,就有奔頭’。這幾年,你起早貪黑磨豆腐,一勺一勺把我喂進了翰林院……”
他把臉埋進蕓娘的手掌心里,深深地吸了一口氣。
那是豆子的味道。
是泥土的味道。
是讓他在這浮華京城里,唯一能感到踏實的味道。
“只要一想到回來能吃上這一口,只要一想到這破屋里還有盞燈是給我留的……”
“我就覺得,我還算是個人,不是宮里那個只會寫戲本子的木偶。”
“你,還有這碗豆腐腦,就是我在這個虛偽世界里,唯一的藥引子。”
屋子里很安靜。
只有鍋里的豆漿在咕嘟咕嘟地冒著泡。
蕓娘感覺手心里濕濕的。
她不知道什么是藥引子,也不懂那些朝堂上的大事。
她只知道,這個在外人面前張牙舞爪、不可一世的男人,在這個家里,只是她的相公。
那個會為了半塊豆腐跟她急眼的傻男人。
“矯情!”
蕓娘吸了吸鼻子,抽回手,在他腦門上戳了一下,破涕為笑:
“吃不吃?不吃喂狗!”
蘇墨抬起頭,咧開嘴笑了。
那笑容,比外面的陽光還要燦爛。
“吃!必須吃!吃一輩子!”
……
這一天。
帝都依舊繁華。
皇宮里的賞賜還在流水一樣往外送,權貴們的宴席還在一場接一場地開。
但在那滿城紅妝之外。
在濟世堂的圖紙堆里,有一種浪漫叫“為了理想,這錢我替你花”。
在城南破巷的豆腐香里,有一種浪漫叫“為了回家,這世界我懶得理”。
林休坐在御書房里,聽著暗衛傳來的這兩個消息,嘴角微微勾起。
“有意思。”
他把腿翹在龍案上,手里剝著個橘子。
“一個搞事業,一個搞家庭。朕這兩個左膀右臂,倒是都沒閑著。”
“既然大家都在努力……”
林休打了個哈欠,順勢往后一躺,調整了一個最舒服的姿勢。
“那朕就可以放心地補個回籠覺了。”
“傳朕旨意,今兒個誰也別來煩朕。除非……天塌了。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