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深了。
帝都的夜,向來是分兩層的。
表層的夜,是打更人敲著竹梆子,一聲聲“天干物燥,小心火燭”的回響,是坊市深處偶爾傳來的一兩聲犬吠,還有百姓人家早已熄滅燈火后的安寧鼾聲。但這只是給凡人看的夜。
在那朱門高墻之內,今晚的夜色,粘稠得像是化不開的濃墨,壓得人喘不過氣來。
白日里金殿之上發生的一切,就像是一塊巨石砸進了平靜多年的深潭,漣漪還沒散去,潭底的淤泥已經被徹底攪翻了。
城東,李府。
往日里門庭若市、車馬盈門的國舅爺府邸,此刻大門緊閉,連門口兩盞氣派的大紅燈籠都顯得有些慘淡。
府內并不是沒人,相反,人都在,只是沒人敢說話。
后院的書房里,火盆燒得正旺。
幾個平日里依附于李威的官員,此刻脫了官服,穿著便裝,一個個面色如土,圍坐在火盆旁。他們的手都在抖,不是因為冷,是因為怕。
李威被廢了。
不僅是被廢了武功,更是被廢了那股子氣焰。那位平日里看起來也就是個富家翁模樣的太師,此刻正像條死狗一樣被扔在角落的軟塌上,至今昏迷不醒。
“這信……還燒嗎?”一個留著山羊胡的中年人手里捏著一疊信函,聲音嘶啞,像是喉嚨里吞了把沙子。
那是他們往日里與李威密謀架空皇權的證據,也是他們曾經引以為傲的“投名狀”。
“燒!趕緊燒!一張紙片都別留下!”
旁邊有人低吼了一聲,那聲音里帶著明顯的顫抖,眼睛瞪得老大,布滿了血絲,“你是想等著那位……那位順藤摸瓜,把咱們全家都抄了嗎?”
提到“那位”,屋里的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幾分。
沒人敢直呼名諱,甚至連“皇帝”二字都不敢提。
上午在金殿上,那個慵懶坐在龍椅上的年輕人,僅僅是一個眼神,一種氣息,就讓整個朝堂跪了下去。那是來自生命層次的絕對碾壓,是刻在骨子里的恐懼。
火舌吞卷著紙張,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。
“先天……”
角落里,不知道是誰,用一種近乎夢囈般的聲音,吐出了這兩個字。
這兩個字一出,所有人都打了個寒顫。
不是御氣境,不是半步先天,是真正的先天大圓滿!
這世道變了。
曾經他們以為,皇權是可以被關在籠子里的老虎,只要給足了肉,它就會乖乖睡覺??涩F在他們才發現,那籠子里關著的根本不是老虎,而是一頭一直在打盹的真龍。
龍醒了,凡人除了跪下,別無選擇。
……
與此同時,帝都上空的夜色中,撲棱棱的聲音不絕于耳。
那是信鴿。
數十只訓練有素的信鴿,趁著夜色,從各個不起眼的角落飛出,朝著東南西北各個方向疾馳而去。
這些信鴿屬于不同的勢力,有北邊的蠻族探子,有南邊諸侯的耳目,也有江湖各大門派的眼線。
雖然去向不同,但這幾十封密信的內容,卻出奇的一致。
信紙極短,因為寫信的人手抖得厲害,寫不了長篇大論。
上面只有寥寥數語,卻重若千鈞:
“新帝繼位。先天大圓滿。天下……將變?!?/p>
……
兵部尚書府。
相比于李府的驚恐和外界的暗流涌動,這里的氣氛倒是顯得有些怪異。
王守仁推開自家臥房門的時候,感覺兩條腿像是灌了鉛一樣沉。這不是累的,是興奮過頭后的脫力。這就好比一個窮了一輩子的人,突然被一座金山砸中了腦門,當時只顧著高興,等勁兒過了,才發現脖子差點被砸斷了。
“回來了?”
屋里亮著燈,一個溫婉卻又不失英氣的聲音傳來。
王夫人柳青正坐在桌邊納鞋底。她穿著一身素凈的中衣,頭發隨意挽了個髻,看起來就像個尋常婦道人家。但若是仔細看,就能發現她捏針的手指極穩,每一針下去的力道都均勻得可怕,針尖破布時,連一絲多余的聲音都沒有。
這也是個練家子。
王守仁沒說話,反手關上門,像是做賊一樣左右看了看,確定沒人在窗根底下聽墻角,這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,整個人像是沒骨頭一樣癱坐在了太師椅上。
“夫人,倒杯茶。要熱的,燙嘴的那種。”
柳青放下手里的活計,看了一眼自家老爺這副德行,眉頭微微挑了一下。
她是武將世家出身,自幼習武,性子直爽,最看不慣男人磨磨唧唧。但今天,她敏銳地察覺到,自家老爺身上那股子精氣神變了。
以前王守仁下朝回來,總是愁眉苦臉,嘴里念叨的不是“國庫空虛”就是“李威跋扈”,整個人像是一棵快要枯死的歪脖子樹。
可今天,他雖然累,但那雙眼睛卻亮得嚇人,像是兩團火在燒。
“出什么事了?”柳青倒了一杯熱茶遞過去,順手在他肩膀上按了按,“是不是李威那個老匹夫又在朝堂上發難了?”
“發難?”
王守仁接過茶杯,也不怕燙,仰頭灌了一大口,熱流順著喉嚨滾進肚子里,燙得他渾身一激靈,這才感覺活過來了。
他怪笑了一聲,把茶杯重重往桌上一頓。
“他是想發難來著。結果……嘿!他把自己這輩子都給發進去了!”
柳青愣了一下,手上的動作停住了:“什么意思?難不成……陛下把他辦了?”
“辦了?”王守仁搖了搖頭,伸出一根手指頭,在柳青面前晃了晃,“不是辦了,是鎮壓。徹徹底底的鎮壓!”
接著,王守仁深吸一口氣,壓低了聲音,用一種講鬼故事般的語氣,把金殿上發生的一切,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一遍。
從李威暴起行刺,到新皇抬手間風云變色,再到那一聲“跪下”,滿朝文武盡折腰。
他說得唾沫橫飛,手舞足蹈,仿佛自己當時不是跪在地上發抖,而是在旁邊搖旗吶喊的啦啦隊隊長。
當聽到“先天大圓滿”這五個字的時候,柳青手里的茶壺蓋子“當啷”一聲掉在了桌子上,滾了好幾圈才停下。
“先……先天?”
柳青瞪大了眼睛,那張平日里總是波瀾不驚的臉上,此刻寫滿了不可思議。她是個武人,比王守仁這個文官更清楚這兩個字的分量。
那是傳說。
是凡人武道的盡頭。
是一人即一國的恐怖存在。
“老爺,你沒看花眼吧?”柳青的聲音都變了調,“咱們這位九殿下,今年才多大?二十出頭?打娘胎里練也不可能練到先天啊!還是大圓滿?”
“我能看錯,難道滿朝武將都看錯了?難道李威那個御氣巔峰是紙糊的?”王守仁白了夫人一眼,“你是沒在現場,那種威壓……嘖嘖,我現在想起來腿肚子還轉筋呢?!?/p>
柳青沉默了。
她慢慢坐回椅子上,手指下意識地敲擊著桌面,這是她思考時的習慣。
許久,她才緩緩吐出一口氣,眼神變得有些復雜:“看來,咱們這位陛下,是個深藏不露的主啊。二十年隱忍,一朝爆發,這心性……可怕?!?/p>
“誰說不是呢?!蓖跏厝蕠@了口氣,“不過這也是好事。陛下強勢,咱們這些做臣子的,腰桿子也能挺直了。就是……”
說到這,王守仁突然變得有些吞吞吐吐起來。
“就是什么?”柳青瞥了他一眼,“有話快說,別跟個娘們似的。”
王守仁撓了撓頭,一臉糾結:“就是陛下這行事風格,實在是讓人摸不著頭腦。剛鎮壓了李威,轉頭就要……吃軟飯?!?/p>
“哈?”柳青以為自己聽錯了,“吃什么?”
“軟飯。哦不,是納妃?!蓖跏厝授s緊改口,但表情還是很古怪,“陛下看上了江南李家的家產,非要納那個李家三娘為妃,說是為了充盈國庫?!?/p>
“為此,我和幾個老臣還勸諫了半天,說士農工商,商賈低賤,有辱皇室體面。結果陛下根本不聽,還說了一堆歪理。”
聽到“江南李家”這四個字,柳青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。
“李家三娘?你說的是那個……李妙真?”
“對對對,就是叫這個名?!蓖跏厝庶c頭,“聽說是個經商的奇才,把李家的生意做得很大。但畢竟是商賈之女,而且年過三十還沒嫁人……”
“啪!”
柳青猛地一拍桌子,把王守仁嚇了一跳。
只見自家夫人不僅沒有皺眉,反而一臉興奮,兩眼放光,那模樣就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喜事。
“老爺,你糊涂啊!”
柳青指著王守仁的鼻子,恨鐵不成鋼地說道,“這哪里是有辱斯文?這分明是陛下的大智慧!這簡直是天作之合?。 ?/p>
王守仁懵了:“???夫人,你這話從何說起?那是商賈啊……”
“商賈怎么了?”柳青白了他一眼,“你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我娘家跟李家是遠房表親,我小時候還見過那個李三娘幾次?!?/p>
柳青站起身,在屋子里來回踱步,越說越激動:
“那個李三娘,根本不是一般人。她三十歲不嫁,是因為嫁不出去嗎?那是放屁!那時候上門提親的人,能從江南排到帝都來!可她一個都看不上!”
“為什么?”王守仁下意識地問。
“因為眼光高??!”柳青一揮手,“尋常男子,要么圖她的錢,要么還沒她有本事。若是找個當官的,她怕人家吃絕戶,吞了她李家幾代人的基業。若是找個江湖草莽,她又看不上人家的粗鄙?!?/p>
“她就是個心高氣傲的主,這輩子只想找個能壓得住她、又真心待她的蓋世英雄!”
說到這,柳青停下腳步,轉頭看著王守仁,眼神灼灼:
“老爺,你想想,咱們陛下是什么人?”
王守仁眨了眨眼:“皇帝?先天高手?”
“對??!”柳青一拍大腿,“先天大圓滿!天下共主!這種神仙般的人物,會在乎李家那點銀子嗎?雖然陛下嘴上說是為了國庫,但那肯定是為了堵住你們這幫老頑固的嘴!”
“依我看,陛下定是慧眼識珠,看中了李三娘的才干和容貌!這叫什么?這就叫英雄惜英雄!”
王守仁張大了嘴巴,腦子有點轉不過彎來。
不僅他在發愣,就連遠在皇宮之外、正準備翻墻的林休,如果聽到這番話,估計都會腳下一滑摔個狗吃屎。
朕真的只是為了錢?。≌娴氖菫榱塑涳埌?!
但在這個特定的夜晚,在尚書府溫暖的燈光下,這位兵部尚書夫人,已經憑借著自己豐富的想象力和對“強者”的濾鏡,成功地完成了一次完美的邏輯閉環。
也就是俗稱的——腦補。
“陛下那種境界的人,視金錢如糞土?!绷嘁荒樅V定,仿佛她就是林休肚子里的蛔蟲,“他娶李三娘,那是給了李家天大的面子!而且,只有陛下這樣的身份,才不會圖謀李家的產業。因為整個天下都是他的,他圖什么?”
“這對李家來說,是祖墳冒了青煙;對李三娘來說,是終身有靠;對陛下來說,是得一賢內助?!?/p>
“這是三贏??!”
柳青越說越覺得自己是個天才,整個人都亢奮起來。
王守仁被自家夫人這一通分析給繞暈了,仔細一想,哎?好像還真他娘的有道理!
陛下乃是先天大圓滿,怎么可能真的只是為了幾百萬兩銀子就賣身?肯定是別有深意!自己果然還是太膚淺了!
“夫人高見!”王守仁拱手佩服,“那依夫人的意思……”
柳青眼珠子一轉,嘴角勾起一抹精明的笑容。
“老爺,這傳旨的事兒,原本是該讓禮部或者宮里的太監去。但那樣顯得太生分,也顯得陛下只是為了納個妾。”
“既然陛下要納貴妃,那就得給足了面子。”
柳青走到王守仁面前,一把拽住他的袖子:
“把圣旨給我。這事兒你們這幫大老爺們笨嘴拙舌的,辦不好。我親自去一趟江南!”
“你去?”王守仁有些猶豫,“江南路遠,這一來一回……”
“路遠?”
柳青冷笑一聲,突然深吸一口氣。
轟!
一股雖然不如先天那般恐怖,但也相當驚人的氣勢從她身上爆發出來。那是行氣境后期的修為!
在這帝都的官太太圈子里,柳青絕對是武力值的天花板。
“老爺莫不是忘了,我也是騎過馬、殺過賊的?!绷喟寥坏溃靶袣夂笃?,日行千里不在話下。我連夜出發,換最好的馬,三天之內就能把人給你帶回來!”
說到這,柳青的聲音突然放低了一些,眼神里透著一股子精明算計:
“況且,老爺你想想。新帝剛登基,朝局不穩。你在朝堂上盡忠,那是本分。若是我能幫陛下把這樁婚事辦得漂漂亮亮的,不僅李家要承咱們的情,陛下那兒……咱們王家也是頭一份功勞啊。”
王守仁愣住了。
他看著眼前這個平日里只知道操持家務的妻子,突然覺得她比自己這個兵部尚書還要有政治頭腦。
這哪里是去提親?這是去給王家鋪路??!
“好!”
王守仁重重地點了點頭,也不廢話,直接轉身從公文包里掏出那卷還沒來得及發出去的圣旨,鄭重地交到了柳青手里。
“夫人,那就辛苦你了。路上小心,多帶幾個護衛?!?/p>
“帶什么護衛,累贅?!?/p>
柳青接過圣旨,往懷里一揣,轉身就去柜子里翻找夜行衣和盤纏,“我一個人走得快。你在家把那幾個小兔崽子看好,別惹事?!?/p>
一刻鐘后。
尚書府的后門悄無聲息地打開。
一匹快馬如離弦之箭,沖破了帝都的夜色,朝著江南的方向狂奔而去。
馬背上,柳青英姿颯爽,臉上帶著一種“我要去拯救大齡剩女、順便幫皇帝搞定老婆”的神圣使命感。
……
鏡頭拉回。
就在尚書夫人為了皇家的“愛情”和王家的前途,正熱血沸騰地準備跑斷馬腿的時候。
我們故事的主角,那位被柳青腦補成“視金錢如糞土”、“深謀遠慮”的偉岸帝王——林休。
此刻正做著一件極不符合身份的事情。
城南,一條略顯破舊的巷子里。
兩個黑影正鬼鬼祟祟地貼著墻根走。
“陛下……爺,咱們真的不走正門嗎?”
小凳子提著一盞快要熄滅的燈籠,縮著脖子,聲音都在發抖,“這要是被人看見,說當今圣上大半夜爬墻頭,這傳出去……”
“噓!”
林休回過頭,狠狠地瞪了他一眼,手里還捏著半塊剛才在路邊買的燒餅。
他今晚穿了一身月白色的長衫,手里拿著把折扇,雖然那張臉依舊俊美得讓人挪不開眼,但此刻這副做賊心虛的架勢,實在很難讓人把他跟那個金殿上威壓天下的先天高手聯系起來。
“你懂什么?”
林休咬了一口燒餅,含糊不清地說道,“走正門那叫視察工作,那是給外人看的。咱們今天是來干嘛的?是來私會……呸,是來聯絡感情的!”
“而且,濟世堂這會兒應該已經打烊了。走正門還得敲門,還得驚動一大幫人,麻煩死了?!?/p>
林休抬頭看了看前面不遠處那座還亮著微弱燈光的醫館。
那是一座有些年頭的兩層小樓,門口掛著一塊斑駁的牌匾——“濟世堂”。
雖然已是深夜,但門口依舊排著幾個人,大多是衣衫襤褸的窮苦百姓,正縮在寒風里等著抓藥。
林休的目光透過門縫,隱約能看到里面有一個穿著淡綠色裙子的身影,正在藥柜前忙碌。
那個身影很瘦,背影看起來有些單薄,但動作卻很利落。抓藥、稱重、包扎,行云流水,沒有一絲多余的動作。
即使隔著這么遠,林休似乎都能聞到一股淡淡的草藥香。
那是記憶里的味道。
也是他這二十年來,在冰冷的皇宮中,唯一感受過的、帶著溫度的甜味。
“陸瑤……”
林休嘴里嚼著燒餅,眼神卻難得地柔和了下來。
他甚至能感覺到,就在自己念出這個名字的一瞬間,那顆平日里懶散的心臟,猛地跳漏了一拍。
那種感覺很奇妙。
明明是第一次見,卻像是久別重逢。
“爺,那咱們進去?”小凳子試探著問道。
林休把最后一口燒餅咽下去,拍了拍手上的碎屑,整理了一下衣領,然后露出一個自認為最迷人、最無害的笑容。
“進?!?/p>
“不過記住了,別叫陛下。叫少爺?!?/p>
“還有,待會兒機靈點。要是那丫頭問起我是干嘛的……”
林休頓了一下,摸了摸下巴,想起剛才在巷子口看到的那個“招聘伙計”的告示,嘴角突然勾起一抹惡趣味的笑容。
“就說,我是來應聘的?!?/p>
“???”小凳子眼珠子差點瞪出來。
堂堂皇帝,先天大圓滿,跑來醫館應聘伙計?
這又是哪一出???
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……微服私訪、體察民情?
不,根據小凳子對這位主子的了解,他大概率只是覺得好玩,順便……想偷懶不回宮批奏折罷了。
“啊什么啊,走了?!?/p>
林休一折扇敲在小凳子腦門上,大搖大擺地從陰影里走了出來,朝著濟世堂那扇半掩的木門走去。
至于王夫人此時正在為他的“高風亮節”而感動得熱淚盈眶這件事,林休是一點都不知道。
就算知道了,估計他也只會聳聳肩,然后在心里默默吐槽一句:
“高風亮節?那玩意兒能換安神湯喝嗎?”
夜風吹過,卷起地上的幾片落葉。
濟世堂的燈火在風中搖曳了一下,仿佛是在迎接這位不速之客的到來。
這注定是一個充滿“驚喜”的夜晚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