伴隨著姜蘭的一陣陣哀嚎,糧食一袋接一袋的運出宅院。
“夫人莫急。”韓正寬輕撫妻子后背,語氣溫柔,眼神卻璀著寒冰。
“為夫一定為你出了這口惡氣!我這就修書給兄長。”
他沉思一瞬。
“不,我親自進京!”
韓府后門稍開一縫,韓正寬從里面探首四顧。
確認無人后閃身而出,貼著墻根俯身摸向巷口。
馬車太招眼,須得先步行出城,再想法子雇車赴京。
剛拐出巷角,寒光驟現,一柄利刃抵上他胸前。
“韓員外,這是要去往何處?”
說話間數支火把驟然亮起,馬俊生持劍而立,似笑非笑。
“韓某既已認捐,馬大人這是何意?”
韓正寬直起身來,負手而立,竭力維持著體面。
“城外匪患橫行,為保城中安全,任何人禁止出入。”
馬俊生冷冷抱拳。
“職責所系,韓員外見諒。若真有急事,本官派人護送你如何?”
韓正寬冷哼一聲,甩袖折返,不料卻踩中冰雪,一個趔趄竟摔出五步開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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府衙內,李景坤一把攥住林瀟瀟的手,激動難抑。
“瀟瀟你當真神機妙算!這下讓姜黨吃這啞巴虧,快哉!快哉!”
林瀟瀟被他突如其來的觸碰驚得心頭狂跳,一股熱氣自臉頰蔓延到耳根。
她至今仍難適應這般肌膚之親,幸而太子近日都是住在府衙,若真與她同處一室……簡直不敢想象。
侯峰恰在此時跨步而至,見太子喜形于色,便知今夜大獲全勝。
“先生錯過好戲了!”李景坤松開林瀟瀟,快步迎上。
“今日給姜家好生放了放血,真是大快人心!”
侯峰瞥見林瀟瀟滿面飛霞,不動聲色地拉著太子落座,好讓她調整儀態。
“殿下坐下細細給老夫講來聽聽,這一夜等的老夫抓心撓肝,竟還輸了他謝昭陽幾局棋。”
李景坤將今夜種種道盡,侯峰連連撫掌稱妙。
“娘娘此計當真絕妙!”侯峰由衷贊嘆。
“姜蘭設局構陷王木在先,私開賭局更是重罪。即便她心知是被算計了,也只能打掉牙齒和血吞,半點不敢聲張。”
李景坤在旁頻頻頷首。
“咱們的謀劃也難登大雅之堂,否則真夠姜黨喝一壺。”
“殿下莫急。”侯峰望向林瀟瀟,目光中盡是欣賞。
“有娘娘這般算無遺策之人在側,扳倒姜黨指日可待!”
“只是……”李景坤忽而蹙眉,“那王木該如何處置?”
他忽的想起這個跟隨自己十余年的內侍,當初說殺了他就是演戲,雖許諾放他去北境,可眼下卻還不是時候。
“王木雖有過失,但如今也算將功抵過。”林瀟瀟平復心緒,緩步上前。
“臣妾曾許諾送他去北境,但經此一事,姜黨定不會輕易放過他。況且……”
“臣妾總覺得王木身上還藏著秘密,不若先讓他跟在臣妾身邊,容我再試探一番。待風頭過去,再送他去北境不遲。”
見李景坤微微頷首,林瀟瀟忽的轉頭望向侯峰,眉眼含笑。
“先生,那方璽印……是仿的吧?”
侯峰一怔,旋即朗聲大笑。
“果然什么都瞞不過娘娘!”
他從懷中取出真璽托于掌心。
“如何?老夫的手藝還過得去吧?”
“老夫也覺得王木可疑,”他輕捋胡須,“豈敢將真璽印交予他。”
“萬一他真是姜黨一伙,趁機偽造出什么大逆不道的書信來,那殿下就被動了。”
李景坤聽得云里霧里,慌忙從懷中取出那方璽印對比。
兩方璽印形制惟妙惟肖,但印文字體卻不大相同。
待看清兩者差異,他先是愕然,隨即倒吸一口涼氣,目光復雜的看向侯峰與林瀟瀟。
“先生,瀟瀟……你們這是將所有人都算進去了,連我也蒙在鼓里。”
他語氣中并無責怪,只有深深的震撼與后怕。
若真是王木臨場反水,再偽造出一份謀逆的書信來……那后果不堪設想。
“可是你們是如何得知王木可疑呢?”
“因為眼神。”林瀟瀟輕聲解釋。
“一個被賭博迷了心竅的人,眼里盡是貪婪與悔恨。贏時悔恨下注太少,輸時悔恨押錯了寶。”
“但王木眼中只有被揭穿的恐懼,我想他并非真的嗜賭,而是——”
“被人利用。”侯峰替她說出結論。
侯峰又從懷里掏出一封信件,遞給林瀟瀟。
“近日殿下與娘娘都殫精竭慮,唯有老夫閑人一個。”
“如今也盡點綿薄之力,北境之事,便交由老夫來安排罷。”
林瀟瀟接過信快速閱覽,笑著收入懷中。
“那便先替王木謝過先生了。”
侯峰輕嘆一聲。
“知錯能改,善莫大焉,若他真心悔改,也該給個機會。”
此時的王木,正在后院廂房中五內俱焚。
他蜷縮在榻上緊裹棉被,即便如此,還是冷得不住哆嗦。
每一次有腳步聲經過都讓他心驚膽顫,唯恐是來拖他去曝尸荒野的兵卒。
當日在東宮,他見太子勢危,又經干爹再三蠱惑,竟一時鬼迷心竅應了那樁差事。
一失足成千古恨,此時再想已是追悔莫及。
若不是娘娘心地純善又吉人天相,還愿意救他這卑賤之人,自己怕早已被人滅口。
“啪——啪——”
他猛地抽了自己兩個耳光。
真不是東西!殿下和娘娘待他這般好,他竟賣主求榮,簡直禽獸不如!
“吱呀——”
林瀟瀟推門而入。
方才兩記耳光她聽得真切。再看王木紅腫的雙頰,知他是真心悔改了。
王木猛然抬頭,那兩記耳光讓他眼前金星亂冒,待看清來人,連滾帶爬撲跪在地。
“娘娘……”
未等林瀟瀟開口,他已泣不成聲。
看著跪地抽泣的王木,林瀟瀟心中五味雜陳。
她有重生之奇遇,有些選擇錯了還可以重來。而旁人就沒了這般機緣,總要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。
但沒有便是不該有么?
她想也未必。
在這世道,多少苦命人被命運裹挾前行,大多數時候根本無從選擇。
亡羊補牢,猶未遲也。她想起前世愛看的律師直播,律法不應盡是懲戒,而更當引人向善。
若她能給王木一次改過的機會,便如同賜予他一次重生,也算救他一命。
念及此,她輕嘆一聲,垂眸低語。
“今日之事爛在肚子里,你可明白?”
“奴婢絕不敢吐露半字。”王木重重叩首。
“本宮原該將北漠田契交予你,但那張田契其實是假的。”
王木抬頭呆呆望她片刻,又頹然垂首。
“奴婢犯下滔天大罪,不敢再有何奢求。臨死之前還能再為娘娘效力,已是感激涕零……”
聽著他言辭懇切,林瀟瀟緩聲道:
“但本宮既許你北境良田,必不食言。”說著她將侯峰的信件遞過。
“幽州刺史是侯先生故交,先生已去信為你置辦田產,你持此書信尋去便可。”
“娘娘……”
王木話未聽完就已涕泗橫流。
“現在放你走,姜黨定不饒你。你先在我跟前侍奉,待風頭過去,我自會送你前往。”
王木雙手顫抖著接過書信,將信封抵在額頭,重重叩拜,久久不愿起身。
他聞見信封上殘留的淡淡清香,那是娘娘身上的氣息。
娘娘之恩他再無以為報,若是能夠重來,唯有以死報恩。
此時馬俊生也趕到府衙,將韓正寬摔跤的狼狽模樣繪聲繪色講與太子,引得眾人哄堂大笑。
笑聲未歇,一名兵士急稟馬俊生。耳語數句后,馬俊生面沉如水。
“殿下,朝廷派出的征糧使已抵東牛城,兩日后便會抵達平陽郡。”
笑聲戛然而止。
李景坤凝望窗外沉沉夜色,深吸一口氣。
人事已盡。
該來的,便讓他來罷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