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徹底黑了。
巷子里的溫度降得很快,濕冷從水泥地往里滲,像無數根冰冷的針,扎進骨頭縫里。
陳默,不,現在應該叫“默”,趴在那個相對干燥的破紙箱旁,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發抖。傷口在低溫下疼得更清晰,火燒火燎,但另一種更迫切的需求壓過了疼痛——
冷,還有渴。
炸雞塊和那點餿米飯提供的熱量,正在飛速流逝。喉嚨干得冒煙,每一次吞咽都像砂紙摩擦。
小黃狗,他暫時在心里叫它“阿黃”,蜷在他身邊,也在發抖,但更多的似乎是后怕。它不時豎起耳朵,警惕地聽著巷子口的動靜,生怕那只疤臉黃狗去而復返。
“水……”
默集中精神,將這個強烈的需求和尋找水源的意圖,傳遞給阿黃。這次他嘗試得更具體些,在意識里勾勒出“干凈”、“可飲用”、“附近”的畫面。
阿黃抬起頭,圓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反射著遠處街燈微弱的光。它似乎努力理解了一下,然后站起身,小步跑到巷子深處,在一堆爛木板和碎磚頭后面嗅了嗅,回頭沖著默“汪”了一聲,傳遞來“這邊……有……濕的”的模糊信息。
不是“水”,是“濕的”。
默心里一沉,但還是用前肢撐地,忍著左后腿的劇痛,一點一點挪過去。阿黃在前面帶路,時不時回頭看看他。
挪了大概七八米,繞過那堆建筑垃圾,角落里果然有個凹陷,里面積著一小灘渾濁的液體。雨水混雜著不知名的污垢,散發著一股淡淡的鐵銹和霉味。
水面上還漂著幾片爛菜葉。
這水……能喝嗎?前世作為人類的記憶在強烈抗議。
但作為一條快要渴死的流浪狗,身體的本能已經蓋過了理智。喉嚨的灼燒感在看見這灘水時達到了頂峰。
默低下頭,試探著舔了一口。
味道怪異,帶著土腥和說不出的澀味。但液體滑過干涸喉嚨的瞬間,那種生理上的緩解是如此強烈。他再也顧不上那么多,小口而急促地舔舐起來。
阿黃也湊過來,在旁邊一起喝。
喝了幾口,稍微緩解了干渴,默停了下來。不能喝太多,這種臟水,誰知道里面有什么。他現在這身體,一場腹瀉可能就真要了命。
“謝謝。”他再次向阿黃傳遞謝意。這小家伙雖然膽小,但至少暫時沒有敵意,還幫了他兩次。
阿黃搖了搖尾巴,算是回應,然后繼續小口喝水。
補充了點水分,默感覺精神稍好。他開始更仔細地觀察周圍環境,用人類的思維規劃接下來的生存。
這條死胡同很偏僻,堆滿建筑垃圾和生活垃圾,臭氣熏天。但這恰恰是優點——人類很少會來,其他大型動物(比如那只疤臉狗)剛才被嚇跑,短期內也可能不會再來。
缺點是,不擋風,太潮濕,而且垃圾堆本身可能滋生細菌蟲蟻,對他傷口恢復不利。
“得換個地方過夜……相對干凈,背風,隱蔽。”他思考著,并把這個需求簡化,傳遞給阿黃,“安全……睡覺……地方。”
阿黃喝完了水,舔舔嘴巴,歪著頭想了想。然后它小跑向胡同最深處,那里堆著幾個巨大的、破損的黑色塑料袋,似乎是以前裝修丟棄的保溫材料。
它鉆到塑料袋后面,沖默叫了一聲,意思大概是“這里……可以”。
默挪過去看了看。塑料袋后面有個不大的空間,被幾塊發泡水泥板和破損的防水布半遮掩著,地上是干燥的灰塵,沒有積水,背靠著磚墻,確實能擋掉一部分風。雖然依舊簡陋,但比直接躺在露天垃圾堆旁強多了。
“好。”他傳遞出贊許的意念,然后慢慢挪進這個“新家”。空間不大,但勉強能容納他和阿黃。擠在一起,還能互相取暖。
安頓下來,疲憊和疼痛如同潮水般涌上。默趴在冰冷但干燥的地面上,蜷縮起身體,試圖保存那一點點可憐的熱量。阿黃也挨著他趴下,小小的身體傳來些許暖意。
夜色漸深,城市的噪音似乎變得遙遠。只有遠處隱約的車流聲,和近處老鼠在垃圾堆里穿梭的細微動靜。
睡不著。
身體很累,但大腦異常清醒。前世今生的畫面在腦海里混雜閃現。代碼、 deadlines、咖啡……垃圾、傷痛、獠牙、鐵皮砸落的巨響……
還有那種奇特的、與另一只狗意識連接的感覺。
那到底是什么?超能力?精神感應?為什么偏偏是穿越成狗之后出現?
他嘗試集中精神,去“感受”旁邊的阿黃。不需要刻意傳遞什么,只是去“聽”。
起初是一片模糊的嗡嗡聲,夾雜著一些無意義的、碎片化的畫面:晃動的香腸(可能是白天在哪兒看到的)、奔跑的貓影、冰涼的雨水……
然后,一些更清晰的感覺浮現出來:
“冷……餓……明天……找……那個大個子……會不會再來……怕……”
這是阿黃的情緒和簡單思緒,充滿了對生存的基本焦慮和對疤臉狗的恐懼。
默心里有了點譜。這能力似乎能捕捉到動物當前最強烈的情緒和簡單的記憶碎片,但無法讀取復雜的、深層的思維。要傳遞信息,則需要他自己主動組織、簡化,并附著強烈的意圖。
有點像……意念對講機,頻道還很原始,干擾很大。
他試著更“輕柔”地去接觸阿黃的意識,傳遞“睡……安全……我守著……”的安撫信息。這一次,他盡量讓意念平緩,像輕輕拍撫。
阿黃的身體似乎放松了一點,腦袋蹭了蹭默的前腿,傳遞回來“暖……嗯……”的模糊睡意,呼吸漸漸變得均勻。
看來有效。而且,使用這能力似乎并不特別消耗體力,更多是精神上的專注。
默松了口氣。這是他在這陌生而殘酷的世界里,掌握的第一件,也是唯一一件武器。必須盡快熟悉,運用得更熟練。
不知過了多久,就在默也昏昏欲睡時,一陣極其輕微、卻不同于老鼠的窸窣聲,從頭頂的破防水布邊緣傳來。
默的耳朵瞬間豎了起來。不是風。是某種有分量的東西在小心移動。
阿黃也驚醒了,身體繃緊。
默用鼻子輕輕碰了碰它,示意別動,自己則屏住呼吸,將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聽覺和嗅覺上。
一股淡淡的、帶著點腥臊的氣味飄了下來。
是貓。
一只貓正從墻頭,或者旁邊堆砌的雜物上,經過他們頭頂的位置。
默心中一動。他極慢極慢地抬起頭,透過防水布的破洞,向上看去。
昏暗中,一對幽綠色的光點,正居高臨下地看下來。那是一只體型不小的流浪貓,毛色斑駁,在夜色中看不真切,但輪廓矯健,尾巴微微擺動著,帶著一種審視和警惕。
貓的視線,似乎落在了阿黃身上,又掃過默。尤其在默身上包扎(其實只是血污板結)的傷口處停留了一下。
然后,默“聽”到了一段清晰的、帶著明顯情緒的意識流:
“嘖,又多了條快死的狗。晦氣。那小崽子倒是挺會撿‘破爛’。”
這意識比阿黃的清晰、連貫,雖然依舊是感覺和意象為主,但“語氣”里的冷漠、嘲諷和事不關己,表達得淋漓盡致。
“貓的思維能力,比狗強一些?”默暗忖。他沒立刻反應,只是靜靜地看著那雙綠眼睛。
流浪貓似乎也沒打算多待,輕盈地轉身,準備離開。
“等等。”默試著傳遞意念。這次,他努力讓自己的“聲音”平穩、中性,不帶乞求,也沒有敵意。
幽綠的光點頓住了。貓回過頭,眼神里閃過一絲極其人性化的詫異。
“你……能‘說’話?”一個清晰的、帶著狐疑的意識“撞”進默的腦海。這次不是碎片,更像是一句完整的“話”。
“一點點。”默謹慎地回答,同時傳遞出“無意冒犯”、“只想問問”的附加情緒。
“有意思。”流浪貓的尾巴尖卷了卷,似乎在思考。“你不是普通的蠢狗。傷成這樣還沒死透,算你命大。不過,好心提醒你,”它看向巷子口方向,“‘疤臉’那瘋子,記仇。你今天讓它見了血,它不會就這么算了。這片兒,它說了算。”
信息量不少。默立刻捕捉到關鍵點:那只疤臉黃狗果然是個頭目,而且地盤意識極強,報復心重。
“謝謝提醒。”默傳遞謝意,同時嘗試問:“這附近,哪里最安全?對……我們這樣的。”他指指自己和阿黃。
流浪貓歪了歪頭,似乎在評估他是否值得多說兩句。“安全?”它傳遞來一個近乎嗤笑的情緒,“在這地方,沒有安全。只有誰更兇,誰更快,誰更會躲。”它用爪子虛指了幾個方向,“東頭老鍋爐房后面,晚上偶爾有醉鬼撒瘋。西邊那個廢棄修車棚,‘獨眼’那伙貓占著,不好惹。南邊靠近大路,有車,還有人。”
它頓了頓,綠眼睛在黑暗中閃了閃:“北邊,穿過兩個街區,有個兩腳獸的石頭房子院子,晚上很安靜,偶爾有吃的。但那里是‘短毛’的地盤,那家伙……更麻煩。”
兩腳獸的石頭房子院子?是某個小區或者單位后院嗎?“短毛”是誰?另一只厲害的狗?
“短毛是?”
“一條瘋狗。”貓的意念變得簡短而警惕,“離它遠點。”說完,它不再停留,輕盈一躍,無聲無息地消失在破損的墻頭之上,只留下一句飄忽的意念:
“能‘說話’,就多聽聽,少亂叫。活下去,靠這兒。”一個“聰明點”的模糊意念傳來,隨即遠去。
巷子重歸寂靜,只有風聲。
默慢慢趴回去,消化著得到的信息。這只貓,顯然是個“老江湖”,對這片區域的情況了如指掌。它提供的信息至關重要,勾勒出了一副簡單而殘酷的流浪動物地圖:有地盤霸主(疤臉),有其他勢力(獨眼的貓,神秘的短毛),有危險區域(醉鬼、車輛),也有可能存在資源的地方(那個院子)。
而它最后的提醒,更是金玉良言。他現在是狗,但內核是人。人類的優勢是智慧和信息。在這個世界,他的“聲音”是特殊的武器,但必須謹慎使用。亂叫,只會暴露自己,引來不必要的麻煩。
活下去,靠腦子。
阿黃蹭了蹭他,傳遞來困惑和一點點不安的情緒,顯然它也模糊感覺到了剛才的交流。
“沒事。”默安撫它,“睡吧。明天……我們再想辦法。”
他看向巷子外被城市燈火映照得微微發紅的夜空。
第一天,勉強活下來了,得到了一個臨時伙伴,初步了解了“金手指”,還從一只過路貓那里獲得了寶貴的情報。
雖然前路依然迷茫,危機四伏,但至少,不再是完全的黑暗。
他需要更了解這個世界,無論是狗的世界,還是人的世界。
他需要食物,需要水,需要處理傷口。
他需要力量,需要信息,需要……一個機會。
夜色深沉。
流浪狗“默”的第二個夜晚,在疼痛、寒冷和紛亂的思緒中,緩緩流逝。
遠處,城市依舊喧囂,霓虹閃爍,對某些生命而言,新的一天或許意味著希望。而對另一些生命,比如巷子深處依偎取暖的兩條臟兮兮的流浪狗,新的一天,只是意味著又一輪生存掙扎的開始。
活下去。
這是唯一,也是最堅定的信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