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日后,戌時。
李未央再次踏著積雪,來到后苑廢井邊。夜風格外凜冽,卷著冰碴,打在臉上生疼。廢井在黑暗中,像一張沉默的巨口,仿佛隨時會吐出什么不祥之物。
胡太監沒有出現。
她在寒風中站了約莫一刻鐘,手腳凍得麻木,心中漸漸升起不祥的預感。難道胡太監反悔了?或是出了什么變故?
就在她準備離開時,腳下忽然踢到一個硬物。
她低頭,借著雪地微光,看見井欄根部,靠著一個用油布裹著的、巴掌大的扁平物件。
不是胡太監親手給的。是早就放在這里。
她迅速撿起,入手微沉。來不及查看,揣入懷中,立刻轉身離開,步履匆匆,幾乎是小跑著回到了司記院。
回到自己屋內,閂上門,她才感覺心臟在胸腔里狂跳。她點亮油燈,手微微顫抖地打開油布包。
里面是幾頁折疊整齊的紙。紙張是宮中常用的黃麻紙,墨跡尚新。
她迫不及待地展開。
第一頁,是一張手繪的、極其簡略的太廟享殿西側區域示意圖。用簡單的線條勾勒出廡房、廊柱、甬道,以及一個標著“地宮入口”的方框。旁邊用小字標注著守衛位置、巡邏路線(用箭頭和時辰表示)、以及幾處可能是視覺死角的陰影區域。繪制者顯然對太廟內部十分熟悉,標注清晰實用。
第二頁,是地宮添換燈油的詳細流程記錄,時間、參與人員官職姓名、攜帶物品、操作步驟、注意事項,乃至進入和離開的大致時間,都羅列分明。李未央注意到,負責攜帶“特制琉璃燈罩”和“南海鮫油”進入的內侍,每年并非固定一人,但大多出自內侍省“司設”或“司燈”這類負責器物保管的部門,且需有五年以上資歷、身家清白、行事穩重。
第三頁,則是近三年來參與添燈的內侍名單及簡要背景。其中一人的名字,讓李未央的目光凝固了——
胡三福。
胡太監的本名?或者只是巧合?
在這名字旁邊,有一行極小的批注:“貪財,好酒,與北苑掌庫劉公有舊,常借職務之便夾帶私貨。”
批注的筆跡,與示意圖和流程記錄的工整字體不同,略顯潦草,但李未央一眼認出——與西廂柜中那本記載鏡子秘辛的薄冊筆跡,極為相似!
是同一個人!
寫薄冊的人,也是繪制這份地宮詳錄的人!他(她)不僅知道鏡子舊事,還對太廟地宮的守衛和運作如此了解!
這個人,到底是誰?是胡太監背后的人,還是……宮中另一個也在暗中調查鏡子秘密的勢力?
李未央感到一張無形的大網,正在自己周圍收緊。她以為自己是獵手,或者至少是試圖破局的棋手,卻可能早已是別人網中的獵物,或是被多方暗中觀察、引導甚至利用的棋子。
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,繼續看下去。
第四頁,只有寥寥數行字,墨色稍淡,像是后來補充的:
“冬至添燈,寅時三刻,持符官員先入驗看。卯時初,添燈內侍攜物由西廡房側小門入,限時一刻。其間,守衛重點在入口及外室甬道,內室門前僅留一人。內室鐵門機括與外閘不同,需另持‘子鑰’方能開啟。子鑰形制不明,疑為特制器物或信物,由太常寺秘藏。”
子鑰!開啟內室、真正接近鏡子的關鍵!
之前的記錄只提到三符合一開地宮大門,沒想到內室還有一道鎖,需要單獨的“子鑰”!而且這子鑰由太常寺秘藏,獲取難度恐怕更高。
但這條信息也透露了一個極其重要的漏洞——添燈的一刻鐘內,內室門前只有一人守衛!如果能解決這個守衛,并找到“子鑰”……
這個念頭讓她自己都嚇了一跳。太瘋狂了。且不說如何解決守衛、找到子鑰,光是混進添燈隊伍,就已難如登天。
她將這幾頁紙反復看了數遍,直到每一個細節都烙印在腦海中。然后,她走到炭盆邊,就著微弱的火光,將這幾頁至關重要的紙,一頁一頁,燒成了灰燼。
火光跳躍,映亮她凝重而決絕的臉龐。
信息已經記下,實物不能留。任何可能的把柄,都必須銷毀。
灰燼在盆中蜷曲、變黑,最后化為虛無。仿佛那些驚心動魄的秘密,也隨之消散。
但李未央知道,它們已經刻在了她的心里,成了她前路上,既是指引,也可能是催命符的,雙刃劍。
接下來的日子,李未央變得更加沉默寡言,除了必要的工作交流,幾乎不與任何人多言。她將大部分時間花在整理檔冊上,動作卻慢了許多,常常對著某一冊發呆,實則在腦海中反復推演那張示意圖上的路線和守衛間隙,以及那份添燈流程的每一個環節。
鏡中空間的利用率達到了極限。她不僅用它恢復精力,更在意識中模擬各種可能性——如何利用那短暫的一刻鐘?如何接近甚至替代添燈內侍?守衛的視線死角究竟有多大?“子鑰”可能是什么樣子?又藏于太常寺何處?
每一個問題都像一團亂麻。缺乏關鍵信息和現實條件,所有的推演都如同空中樓閣。
她知道,單憑自己,絕無可能在下次冬至前,完成如此驚人的計劃。她需要幫助,需要信息,需要……外力。
胡太監背后的“那個人”,或許是她目前唯一可能接觸到的“外力”。但那人神秘莫測,意圖不明,風險巨大。
還有鄭司記……她在這其中,到底扮演什么角色?能否從她那里,得到一絲暗示或幫助?
臘月廿三,小年。宮中略有松懈,各處分發微薄的年賞。司記院也得了些額外的炭火和粗點心。
傍晚,鄭司記將李未央單獨叫到正房。
屋內燃著炭盆,比外面暖和許多。鄭司記坐在書案后,面前攤開一本冊子,見她進來,抬了抬手:“把門關上。”
李未央依言關門,垂手站立。
鄭司記沒有立刻說話,只是靜靜地看著她。目光不像往日那般嚴厲,反而帶著一種深沉的、難以解讀的疲憊和……探究。
“你在太廟,可還習慣?”鄭司記忽然問。
“回司記,一切安好。”李未央謹慎答道。
“安好?”鄭司記輕輕哼了一聲,“我看你回來之后,神思不屬,像是被什么東西魘住了。”
李未央心頭一跳:“奴婢……只是有些勞累。”
“勞累?”鄭司記的手指,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,發出輕微的“篤篤”聲,“太廟那地方,莊嚴肅穆,卻也容易讓人……胡思亂想。尤其是夜里,風穿過殿閣廊廡,聲音是有些特別。”
李未央背脊微微發僵。鄭司記是在暗示她聽到了“夜泣”?
“奴婢愚鈍,未曾留意。”她低頭。
鄭司記不再繼續這個話題,轉而道:“前幾日,內侍省那邊,有人向我問起你。”
李未央的心猛地提起。內侍省?胡太監?
“問什么?”
“問你是否安分,手藝是否真如傳聞。”鄭司記看著她,“我替你擋回去了。我說,司記院的人,自有我來管教,不勞旁人費心。”
“謝司記回護。”李未央行禮,心中卻更加驚疑。鄭司記知道有人(很可能是胡太監或他背后的人)在打聽她!而且明確表示了“回護”?
“你也不必謝我。”鄭司記站起身,走到窗邊,望著窗外暮色,“我只是不想司記院卷進一些不必要的麻煩。宮里有些事,有些線,沾上了就甩不掉。你好自為之。”
她頓了頓,聲音壓得更低,幾乎微不可聞:“守拙非易事,清心更難為。有些東西,看到了,就當沒看到;聽到了,就當沒聽到。手里的,握緊了,也別讓人知道你有。”
李未央渾身劇震,猛地抬頭看向鄭司記的背影。
守拙!清心!她聽到了!她果然知道那枚印,甚至可能知道更多!
鄭司記沒有回頭,只是擺了擺手:“去吧。年關將近,做事仔細些。”
李未央渾渾噩噩地退出正房,回到自己冰冷的屋里,坐在炕沿,許久無法動彈。
鄭司記的警告(或者說提醒?),像一道閃電,劈開了她腦海中部分迷霧。
鄭司記極有可能,就是那個書寫薄冊、繪制地宮詳錄的人!至少,也是知情人之一!她藏在司記院,整理著故紙堆,冷眼旁觀,甚至暗中記錄著那些被塵封的詭秘。
她提醒自己“握緊了,也別讓人知道你有”,是在說那枚銀簪嗎?她知道銀簪在自己手里?
那么,她派自己去太廟,是巧合,還是有意為之?她對胡太監及其背后之人的態度,是戒備,還是默許甚至……合作?
太多的疑問,找不到答案。
但有一點可以肯定:鄭司記,絕非表面看起來那么簡單。她是一座沉默的冰山,露出水面的,只是微不足道的一角。
夜漸深。
李未央從炕席下摸出那個油布包,解開,看著那枚造型詭異的銀簪。簪頭的黑色小石,在昏暗光線下,仿佛有微弱的幽光流轉。
“握緊了……”她喃喃重復著鄭司記的話。
是的,必須握緊。這可能是她唯一的依仗,也可能是唯一的鑰匙。
但同時,也必須藏好。
窗外,北風呼嘯,卷起漫天雪沫,撲打著窗欞。
臘月將盡,年關將至。
而深宮之中,一場圍繞著一面古鏡、一枚銀簪、數枚印章和無數秘密的暗流,正隨著風雪的呼嘯,變得越來越急,越來越深。
山雨欲來,風已滿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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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章末·有話說】
地宮詳錄入手!守衛間隙、添燈流程、內室“子鑰”秘密,關鍵信息俱在,卻也揭示計劃難度如登天。
薄冊筆跡再現!繪制詳錄者與記錄鏡子秘辛者為同一人,身份成謎。
鄭司記深夜敲打,直言“守拙”、“清心”,暗示她知曉銀簪存在,并警告李未央隱藏與警惕。
鄭司記真實身份浮出水面——極可能是宮中隱秘的記錄者或觀察者!
下一章:年關將至,宮闈暗流涌動。李未央手握信息與銀簪,將如何制定下一步計劃?鄭司記的立場究竟如何?胡太監及其背后之人,又將有何新動作?終南山草堂與張守拙的線索,是否會成為破局希望?風雪夜,博弈升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