寅時三刻,掖庭各處還未見天光,低沉而穿透力極強的晨鐘便一聲接一聲,沉沉地敲響,將沉睡的宮城從夜色中強行喚醒。
鐘聲如同無形的鞭子,抽打在每一個宮奴的心頭。大通鋪房間里立刻響起窸窸窣窣的起身聲,夾雜著壓抑的哈欠、低聲的抱怨和摸索衣物的動靜。冰冷的空氣灌入鼻腔,瞬間驅(qū)散了最后一點殘存的睡意。
李未央幾乎是隨著鐘聲的第一響就睜開了眼睛。一夜淺眠,精神依舊疲憊,但昨日那縷微弱暖流的效果似乎還在,至少讓她起身時不再像前幾日那樣頭暈?zāi)垦!K杆俅┖媚巧砘覔鋼涞拇植家氯梗瑢㈩^發(fā)草草挽成一個最不起眼的發(fā)髻,用一根磨得光滑的木簪固定。
同屋的宮奴們大多臉色麻木,動作機械地整理著自己,彼此間幾乎沒有交流。李未央注意到,隔壁床鋪那個叫秋禾的小宮女,眼睛有些紅腫,眼下帶著濃重的青黑,顯然是沒睡好,或者哭過。她想起昨夜隱約聽到隔壁的動靜,心中了然,春杏的晚歸,恐怕也驚擾了同屋的人。
眾人沉默著魚貫而出,在門口排成歪歪扭扭的兩列,等待著管事的嬤嬤前來點卯、分派活計。晨風(fēng)刺骨,天色是靛青色的,遠處宮殿的輪廓如同蟄伏的巨獸。
李未央站在隊伍靠后的位置,微微垂著頭,目光卻不著痕跡地掃視著周圍。她看到春杏也排在隊伍里,低著頭,比平時更加沉默,肩膀微微縮著,偶爾飛快地抬一下眼,又迅速垂下,眼神里透著一股極力掩飾卻依然泄露出來的緊張和不安。她旁邊的幾個宮女似乎也有意無意地離她遠了些,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微妙的疏離感。
看來,昨夜的事情,已經(jīng)在這些底層宮奴之間激起了漣漪。雖然她們可能并不知道具體發(fā)生了什么,但對于“被管事叫去問話直到深夜”這種事,本身就代表著麻煩和不祥。掖庭里,麻煩往往意味著危險,而危險,是會傳染的。
點卯的是胡嬤嬤,陳內(nèi)人的心腹。她那張原本就嚴肅的臉上,今日更是罩著一層寒霜,法令紋深刻得像是用刀刻出來的。她手持名冊,聲音粗啞地一個個念著名字,目光如鷹隼般掃過每一個應(yīng)聲的宮奴,尤其在春杏和李未央身上多停留了一瞬。
春杏應(yīng)聲時,聲音有些發(fā)虛。李未央則依舊是那副怯懦小聲的樣子。
點卯完畢,胡嬤嬤并未像往常一樣立刻分派任務(wù),而是清了清嗓子,沉聲道:“近日宮中事務(wù)繁雜,各處都需謹慎小心。爾等務(wù)必恪守本分,安于職守,不該去的地方別去,不該聽的話別聽,不該說的話……更是要爛在肚子里!”她的目光冷冷地掃過全場,尤其在“爛在肚子里”幾個字上加重了語氣。
“若有誰心思活絡(luò),手腳不干凈,或者聽到了什么、看到了什么,卻隱而不報,甚至到處嚼舌根子……”胡嬤嬤冷哼一聲,“掖庭的規(guī)矩,可不是擺設(shè)!”
一眾宮奴噤若寒蟬,頭垂得更低。
李未央心中了然。這番話,看似是對所有人的敲打,實則目標(biāo)明確。既是警告春杏(以及她背后的張內(nèi)人)不要再妄動,也是在敲打像自己這樣的“知情人”,更是為了穩(wěn)住局面,防止流言進一步擴散。
看來,陳內(nèi)人是打算暫時將金釵之事壓下去,內(nèi)部處理了。
胡嬤嬤訓(xùn)完話,才開始分派今日的活計。或許是昨日李未央的“表現(xiàn)”讓陳內(nèi)人覺得她暫時“可用”或“可控”,今日并未給她安排特別繁重或刁難的活兒,依舊是漿洗前院的普通衣物。而春杏,則被派去清洗一批據(jù)說味道極大、最難處理的夜香桶和污穢布巾,地點在漿洗房最偏僻、氣味最令人作嘔的角落。
春杏的臉色瞬間變得更加難看,卻不敢有絲毫異議,低著頭默默接過任務(wù)牌。
李未央領(lǐng)了任務(wù),依舊走向自己那個陰暗的角落。她敏銳地感覺到,有幾道目光在她和春杏之間來回掃視。是好奇,也是審視。她恍若未覺,挽起袖子,開始一天的工作。
冰涼的井水,粗糙的布料,重復(fù)的動作。時間在單調(diào)的搓洗聲中緩慢流淌。
臨近午時,李未央借著去井邊打水的機會,狀似無意地靠近了漿洗房側(cè)門附近。這里有一小片空地,堆著些雜物,偶爾有負責(zé)跑腿的低等宦官或?qū)m女經(jīng)過,也是掖庭內(nèi)一些不那么正式的消息流通點之一。
她一邊費力地搖著轆轤,一邊豎起耳朵。
果然,不一會兒,兩個看起來面生、像是從別的局司過來送換洗衣物的粗使宮女,一邊等著交接,一邊低聲交談。
“……聽說了嗎?昨兒個夜里,浣衣局那邊好像不太平。”一個宮女小聲說。
“怎么了?”另一個問。
“好像是丟了件什么要緊的東西……具體不清楚,但陳內(nèi)人那邊發(fā)了老大脾氣,連張內(nèi)人都被叫去問話了……”
“嘶……張內(nèi)人?她們倆不是一直……”
“噓!小聲點!總之最近都警醒著點,少往那邊湊,沒看今天連漿洗的丫頭片子都挨了排頭?”
“可不是,那個叫春杏的,被派去刷夜香桶了……嘖嘖。”
兩人的聲音壓得更低,后面的話聽不清了。
李未央打滿一桶水,提著沉甸甸的木桶往回走,心中思緒翻騰。
消息果然傳開了,雖然模糊,但指向明確。陳內(nèi)人和張內(nèi)人的矛盾被擺到了臺面上,盡管是以一種隱晦的方式。而春杏被懲罰,更是坐實了她與昨日之事脫不開干系。
這潭水,比想象中渾得更快。
對她而言,這既是風(fēng)險,也是機會。陳、張二人角力,注意力會被分散,對她的監(jiān)控可能會放松。而底層宮奴間的流言和緊張氣氛,也可能制造出一些空隙。
比如……獲取食物。
她記得,漿洗房后面靠近宮墻的地方,有一小片荒廢的園子,據(jù)說前朝是某個失寵妃嬪的小花園,如今早已雜草叢生,但偶爾會有一些野生的、可食用的植物冒出來,比如薺菜、馬齒莧之類。以前有膽大的宮奴偷偷去挖過,雖然風(fēng)險很大(可能被管事發(fā)現(xiàn)責(zé)罰,也可能誤食有毒植物),但在極端饑餓下,仍是鋌而走險的選擇之一。
原主膽小,從未去過。但現(xiàn)在……
李未央抬頭,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。午后的時光,是漿洗房相對松懈的時候,很多宮奴會抓緊時間打盹休息,管事嬤嬤也常常會回屋歇息片刻。
或許,可以找個機會,去碰碰運氣。
她將水倒入大木盆,繼續(xù)搓洗。心中已然開始籌劃,如何避開可能的眼線,如何快速識別可食用的植物,以及萬一被發(fā)現(xiàn),該如何應(yīng)對。
生存的本能,和對這具身體早日恢復(fù)掌控的渴望,壓過了對風(fēng)險的恐懼。
掖庭的鐘聲,只能喚醒麻木的身體。
而真正喚醒求生意志的,往往是深入骨髓的饑餓,和絕境中瞥見的那一絲……微光。
午后的風(fēng),吹過漿洗院,帶著井水的涼意和遠處隱約的、污穢角落傳來的異味。
李未央低著頭,雙手浸泡在冷水中,眼神卻穿過晃動的水面,投向了院墻之外,那片無人問津的荒蕪之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