銀簪和殘紙,如同兩塊燒紅的炭,藏在炕席下,也灼燒著李未央的心。
一連數(shù)日,她都活在一種繃緊的警惕中。每一次見到鄭司記或崔瑛,都感覺她們的目光似乎在自己身上多停留了一瞬。每一個夜晚的細(xì)微聲響,都讓她從淺眠中驚醒,手指下意識摸向枕邊——那里現(xiàn)在藏著一根磨尖的粗針。
鏡中空間的滋養(yǎng),成了她維系清醒的救命稻草。她開始嘗試在進(jìn)入鏡中時,不只是被動接受滋養(yǎng),而是嘗試將意識更主動地“貼合”向那面鏡子虛影。起初毫無變化,直到有一天,當(dāng)她極度疲憊又強打精神凝視虛影時,忽然“看”到虛影表面,極其模糊地閃過一道扭曲的、暗金色的紋路,與銀簪上的鏤空紋路有幾分相似,但一閃即逝,快得如同錯覺。
與此同時,劇烈的頭痛和強烈的惡心感將她猛地推出空間,她趴在炕沿干嘔了半天,冷汗淋漓。
主動接觸鏡子本源,似乎會引發(fā)更劇烈的反噬。但那一閃而過的紋路,讓她確信,鏡與簪,必定同源。
殘紙上的信息,她反復(fù)咀嚼。“太廟地宮”——鏡子本體被封存的地方。那是一個比凝暉閣更加禁忌、守衛(wèi)森嚴(yán)的所在。以她現(xiàn)在的身份,連靠近的資格都沒有。
“牽機引”、“蝕心神”、“神魂漸損”……這些字眼讓她不寒而栗。她的“鏡鑒之眼”,是否就是神魂受損的征兆?長此以往,會變成紙頁上描述的“狀若癲狂”嗎?
她必須盡快找到更多信息,找到克制或者至少是延緩這種侵蝕的方法。
機會,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到來。
這天,鄭司記將她喚到正房。
“過幾日是臘八,宮中循例有賞賜粥米給各宮各局。尚食局人手不足,要從各處抽調(diào)些穩(wěn)妥的人手幫忙分派。”鄭司記看著她,“你做事還算細(xì)致,崔瑛手頭另有要務(wù),便由你去尚食局幫手三日。記住,謹(jǐn)言慎行,莫要多事。”
“是,奴婢遵命。”李未央應(yīng)下。尚食局……或許是個打探消息的新渠道。宮中飲食藥物,或許與那些隱秘的巫蠱之術(shù)有間接關(guān)聯(lián)?
臘月初七,李未央拿著新的對牌,來到了尚食局。這里比尚服局更加忙碌,空氣中彌漫著各種食物、藥材和香料混合的復(fù)雜氣味。她被分派到負(fù)責(zé)熬制普通宮人粥米的偏院,工作主要是看管爐火、添加柴水、以及將熬好的粥分裝入桶。
工作枯燥,但能接觸到各宮來領(lǐng)取粥米的低階宮人宦官,聽到許多零碎的閑談。她默默聽著,篩選著可能有用的信息。
休息時,她借口更衣,避開了人群,沿著一條少有人走的夾道,慢慢向記憶中的西北方向踱步。太液池……凝暉閣就在太液池西。
夾道盡頭是一處廢棄的角門,鎖已銹死。透過門縫,能看到外面一片覆雪的開闊水面,遠(yuǎn)處對岸,隱約有一座樓閣的飛檐輪廓,孤立于蒼茫雪色與水光之中,寂靜,荒涼。
那應(yīng)該就是凝暉閣了。
她正凝望間,身后忽然傳來一個略顯油滑的聲音:“喲,這位姑娘,看什么呢?那可是個不吉利的地兒。”
李未央心中一凜,回身看見一個穿著靛藍(lán)色宦官服飾、面白無須、約莫三十多歲的太監(jiān),正抄著手,似笑非笑地看著她。他的眼神有些渾濁,帶著一種市儈的精明。
“公公。”李未央行禮,“奴婢只是路過,好奇張望一眼。”
“路過?”太監(jiān)走近幾步,上下打量她,“司記院的?面生啊。鄭司記手下的?”
“是。奴婢新來不久,奉命來尚食局幫手。”
“哦……”太監(jiān)拖長了聲音,眼神在她臉上轉(zhuǎn)了轉(zhuǎn),“鄭司記治下向來嚴(yán)謹(jǐn),怎么手下人倒有閑心跑到這僻靜處‘路過’?”
李未央心頭警鈴大作,這人話里有話。“奴婢知錯,這就回去。”她低頭欲走。
“等等。”太監(jiān)叫住她,壓低了些聲音,“姑娘既然對那凝暉閣‘好奇’,可曾聽過……關(guān)于那地方的‘老故事’?”
李未央腳步頓住,抬眼看他。太監(jiān)臉上掛著一種古怪的笑意,像是在兜售什么見不得光的貨物。
“奴婢……不知。”
“嘿嘿,”太監(jiān)搓了搓手,眼睛四下瞟了瞟,“那地方啊,邪性!鬧的不是一般的鬼。聽說,跟一面鏡子有關(guān)……”
鏡子!李未央瞳孔微縮。
“公公慎言,宮中忌諱這些。”她強作鎮(zhèn)定。
“忌諱?嘿嘿,有些事,越忌諱,知道的人才越值錢。”太監(jiān)湊得更近了些,聲音壓得極低,“咱家在這宮里年頭久了,有些陳谷子爛芝麻的舊事,倒是知道點兒。姑娘若真想‘知道’,不妨……”他拇指和食指輕輕搓了搓,做了個眾所周知的手勢。
他在索賄?還是另有所圖?
李未央身上并無錢財,只有那根銅簪還算值點錢,但絕不能給。“奴婢身無長物,恐讓公公失望了。”
太監(jiān)也不惱,反而笑了笑:“無妨,無妨。今日就算結(jié)個善緣。姑娘若改了主意,或是……有什么‘特別’的東西想打聽,比如……‘鑰匙’配什么‘鎖’之類,”他眼中精光一閃而逝,“可以到北苑雜役庫房尋咱家,咱家姓胡。”
說完,他不再停留,背著手,晃晃悠悠地走了,哼著不成調(diào)的小曲。
李未央站在原地,背脊發(fā)涼。
他知道“鑰匙”!他是有意等在這里?還是巧合?鄭司記派她來尚食局,與此人出現(xiàn),是否有關(guān)聯(lián)?
這個胡太監(jiān),像一條隱藏在渾濁水底、偶然露出背鰭的毒魚。
她不敢久留,立刻返回尚食局偏院。接下來的時間,她更加小心,盡量待在人多處。
臘八當(dāng)天,宮中各處都彌漫著粥米的香氣,氣氛也比平日松快些許。下午,分粥的活計基本結(jié)束,李未央被指派將幾桶剩余的、品相稍次的粥送去北苑一處雜役聚居的院落。
北苑地處偏僻,屋舍低矮破舊。她跟著一個引路的小太監(jiān),剛走到一處岔路口,迎面撞見幾個人抬著一頂簡單的青布小轎匆匆而來。抬轎的宦官面色肅穆,轎簾低垂。
引路的小太監(jiān)連忙拉著李未央避讓到路邊,低頭躬身。
小轎經(jīng)過時,一陣風(fēng)恰好吹起轎簾一角。
轎內(nèi)坐著一位身著素淡宮裝、未施粉黛的婦人,約莫四十許人,容顏憔悴,眼神空洞,懷里緊緊抱著一塊牌位。她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著,像是在念誦什么。
李未央的目光落在她臉上,心頭莫名一震。這張臉……似乎在哪里見過?不是現(xiàn)實中,而是在……某種影像里?
轎子很快遠(yuǎn)去。
“那是誰?”李未央低聲問小太監(jiān)。
小太監(jiān)縮了縮脖子,小聲道:“是以前住在凝暉閣的那位……王才人的舊仆,崔嬤嬤。王才人走后,她就有些癔癥,常抱著才人的牌位到處走,說要去太液池西見故主……唉,也是個可憐人。”
凝暉閣!王才人的舊仆!
李未央猛地想起薄冊記載的“凝暉閣之變,非才人投井”,以及殘紙上“試‘鑰’失敗”等語。這個崔嬤嬤,是否知道什么內(nèi)情?
“她常去太液池西?”
“可不是,攔都攔不住,總說才人在那里等她。好在那邊如今封著,她也進(jìn)不去。”小太監(jiān)搖搖頭,催促道,“快走吧,姐姐,送完粥咱們趕緊回去。”
李未央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,跟著小太監(jiān)繼續(xù)前行,但心思早已飛遠(yuǎn)。
崔嬤嬤……胡太監(jiān)……凝暉閣……鑰匙……
這些散落的點,似乎正在隱隱勾勒出某種輪廓。
送完粥回尚食局的路上,她故意走慢了些,目光留意著北苑雜役庫房的方向。那里門戶簡陋,人來人往,多是些做粗活的最低等仆役。胡太監(jiān)那種油滑精明的樣子,混跡其中,確實不顯眼。
他究竟是什么人?為何知道“鑰匙”?又想從她這里得到什么?
三日期滿,李未央回到司記院。一切如常,鄭司記只簡單問了問尚食局的情況,便讓她繼續(xù)整理檔冊。
夜里,她再次取出油布包。這一次,她仔細(xì)端詳那枚銀簪。簪身的扭曲紋路,在昏暗光線下,仿佛真的有細(xì)微的流光緩緩劃過,但定睛看去,又只是氧化后的暗淡。
她用指尖極輕地觸碰簪頭那顆黑色小石。觸感冰涼,不似玉石,也不像金屬。忽然,簪身微微震動了一下,極其輕微,幾乎以為是錯覺。同時,虎口的鏡形疤痕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,仿佛被什么東西刺穿!
她悶哼一聲,松開手,銀簪落在炕席上,恢復(fù)平靜。疤痕的刺痛也慢慢消退,只剩余悸。
這簪子,果然不能輕易觸碰!它和鏡子之間,有著強烈的、甚至可能危險的共鳴。
她小心地將簪子重新包好,藏回原處。
躺在炕上,她梳理著近日所得:
1.胡太監(jiān):神秘,知曉“鑰匙”,主動接近,意圖不明。
2.崔嬤嬤:凝暉閣舊人,王才人仆役,神志不清,可能掌握關(guān)鍵舊事。
3.銀簪與鏡子的危險共鳴:證實“鑰”與“鏡”的關(guān)聯(lián),且主動接觸可能引發(fā)反噬。
下一步,該如何走?
直接接觸胡太監(jiān)?風(fēng)險太大,此人底細(xì)不明,很可能是陷阱。
接觸崔嬤嬤?一個癔癥之人,話語可信度低,且容易引人注目。
或許……應(yīng)該從更根本的地方入手。
殘紙上提到“太廟地宮”。那是封存鏡子本體的終極所在。要了解鏡子真正的秘密和克制之法,地宮的信息或許才是關(guān)鍵。而太廟,同樣是守衛(wèi)森嚴(yán)、常人難近的禁地。
但比起直接接觸危險的“人”,查閱死板的“記錄”或“規(guī)矩”,或許更安全些。
她想起自己正在整理的檔冊中,似乎有關(guān)于宮中各殿宇、庫房、禁地日常維護(hù)、巡查的舊例記錄。也許,能從那些枯燥的條文里,找到關(guān)于太廟地宮守衛(wèi)、出入制度的蛛絲馬跡。
哪怕只是知道換防時間、巡邏路線、或者相關(guān)職司的官員名錄,都可能在未來成為關(guān)鍵的拼圖。
窗外,又開始飄起細(xì)小的雪粒。
李未央閉上眼,心中已有了新的方向。
就像解一道錯綜復(fù)雜的謎題,不能只盯著最顯眼的圖案,有時,邊緣不起眼的色塊和線條,才是破局的關(guān)鍵。
太廟地宮……她默默記下這個名字。
那面將她卷入此地的鏡子,以及它背后隱藏的、跨越武周與開元的黑暗秘辛,答案或許就沉睡在那座神圣又陰森的地宮深處。
而她手中的銀簪,也許終有一日,會指向那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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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章末·有話說】
尚食局之行,危機四伏。神秘胡太監(jiān)主動提及“鑰匙”,凝暉閣舊仆崔嬤嬤意外現(xiàn)身。
銀簪與鏡疤產(chǎn)生危險共鳴,證實二者詭異聯(lián)系。
李未央將調(diào)查方向轉(zhuǎn)向更核心的“太廟地宮”,試圖從故紙堆中尋找禁地信息。
線索漸多,迷霧更濃。胡太監(jiān)是敵是友?崔嬤嬤是真瘋還是裝傻?太廟地宮又藏著怎樣的終極秘密?
下一章:李未央能否從浩如煙海的舊檔中,找到關(guān)于太廟地宮的線索?新的危機,是否正隨著她對秘密的深入而悄然逼近?那首“菱花暗褪”的詩讖,是否會以更可怕的方式應(yīng)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