幾個仆役偷偷交換著眼神,皆感驚奇。
有了陸景明這尊門神的加入,仆役們干活愈發賣力。
連帶著,原本對此等“賤役”不甚感興趣的陳老東家,也拄著拐杖過來瞧熱鬧。
還指著陶缸說起他年輕時走南闖北見過的各地腌菜法子。
一時間院中竟有了幾分熱火朝天的景象。
忙活了一上午,幾個大缸總算都裝得滿滿當當,壓上了青石。
蘇清歡吩咐將陶缸移至陰涼通風的廂房角落,靜待時光的轉化。
午膳后,蘇清歡照例巡視各院。
錢老夫人已搬進來兩日,似乎頗為適應,正與同院的另一位老夫人湊在一起做針線,小聲說著家常。
秦姑姑氣色愈發好了,正在蕓娘的陪伴下,慢悠悠地欣賞廊下新換的幾盆墨菊。
一切都顯得井然有序,安寧祥和。
然而,這份安寧在午后被打斷了。
主宅那邊匆匆來了人,說是王氏不小心染了風寒,發起熱來。
蘇清歡心中一緊,王氏身子本就弱,如今陸家諸事繁雜,她這一病,主宅怕是又要亂套。
她立刻吩咐春桃去請郎中,自己則簡單交代了頤壽堂的事務,準備回主宅照看。
剛走到二門處,卻見陸景明牽了馬過來,似乎正要出門。
“母親病了,我回去看看。”蘇清歡簡短說道。
陸景明動作一頓,眉頭擰緊:“嚴重嗎?”
“已去請郎中了。”
他沉默片刻,將馬韁繩扔給一旁的小廝,沉聲道:“我同你一道回去。”
回到主宅,王氏果然臥病在床,臉色潮紅,咳嗽不止。
陸玉婷守在床邊,眼圈紅紅的,見到蘇清歡和陸景明一同回來,像是找到了主心骨,連忙讓開位置。
蘇清歡上前探了探王氏的額頭,觸手滾燙,心中不由擔憂。
郎中很快請來,診脈后說是積勞兼感風寒,開了疏散的方子,叮囑好生靜養。
蘇清歡親自盯著煎了藥,服侍王氏喝下,又安排可靠的婆子丫鬟輪流守夜。
陸景明一直沉默地跟在旁邊,看著蘇清歡有條不紊地安排一切,安撫驚慌的妹妹,指揮下人,眼神復雜難辨。
曾幾何時,這些事都需要母親強撐病體操心,或是干脆無人理會。
如今,這個他曾經輕視的妻子,卻自然而然地扛起了這一切。
夜色漸深,王氏喝了藥,沉沉睡去。
蘇清歡揉了揉酸脹的額角,走出房門,卻見陸景明站在院中那棵光禿禿的梧桐樹下,背影在清冷的月光下顯得有些孤寂。
“母親睡了,熱度稍退了些。”蘇清歡輕聲道。
陸景明轉過身,月光照亮他一半的臉龐,神色晦暗不明。
“……多謝。”
他低聲道,這兩個字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沉重。
“分內之事。”蘇清歡平靜回道。
一陣寒風吹過,卷起幾片枯葉。
蘇清歡下意識地攏了攏衣襟。
陸景明看著她單薄的身影,忽然解下自己那件墨色鑲毛邊的夾棉袍子,不由分說地披在她肩上。
袍子上還帶著他的體溫和一股淡淡的、干凈的松墨氣息。
“穿著吧,莫也病了。”
他的聲音依舊有些硬邦邦的,但動作卻帶著不容拒絕的意味。
說完,他不再看她,轉身大步走向自己的院落,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小事。
蘇清歡怔在原地,肩上突如其來的暖意將她包裹,那陌生的男子氣息縈繞在鼻尖。
她看著那人迅速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。
第一次,沒有去分析他此舉背后的意圖,只是覺得,這秋夜的寒風,似乎……也不那么刺骨了。
她攏緊了身上過于寬大的袍子,抬頭望向那一彎清冷的月亮。
霜降已過,寒冬將至,但這人與人之間細微的暖意,或許正是抵御嚴寒最好的屏障。
王氏這場病,纏綿了五六日才好利索。
期間蘇清歡主宅、頤壽堂兩頭奔波,縱是鐵打的人也難免憔悴。
陸景明雖依舊言語不多,但留在主宅的時間明顯長了,偶爾也會過問幾句家事,或是沉默地陪著王氏用些湯藥。
這日,王氏大安,精神頭好了許多,特意吩咐廚房備了一桌像樣的酒菜,說是要一家人聚聚,也謝謝蘇清歡這幾日的辛勞。
席間,王氏心情頗佳,多飲了幾杯自家釀的、后勁不小的菊花酒,陸玉婷也跟著湊趣,氣氛倒是難得的融洽。
蘇清歡心中記掛著頤壽堂晚間的事務,只略略沾唇,并未多飲。
陸景明似乎心事重重,起初只是悶頭吃菜,后來在王氏的連番催促下,也陪著飲了好幾杯。
酒入愁腸,他原本就有些沉郁的臉色,更添了幾分落寞。
宴席散時,王氏已微醺,由丫鬟扶著回房歇息。
陸玉婷也自行離去。
蘇清歡正欲起身回頤壽堂,卻見陸景明仍坐在原位,手執空杯,眼神有些發直,身形微晃。
“你……”蘇清歡遲疑了一下,終究無法視而不見,“醉了?我讓下人扶你回房。”
陸景明抬眼看她,燭光下,他眼底泛著紅絲,平日里那點刻意維持的冷硬似乎被酒精融化了些許,流露出一種罕見的、帶著迷茫的脆弱。“回房?”
他嗤笑一聲,聲音低啞,“哪間房?那間……冷得像個冰窖的書房?”
蘇清歡一怔。
自成婚以來,除了最初那荒唐一夜,他們確實一直分居兩處。
他在前院書房旁辟了間臥房,而她則居于后宅。
先前因為覺得這個草包丈夫可有可無,況且一大家子已經足夠讓人操心了,她其實一直沒把陸景明放在心上。
畢竟這個朝代男人三妻四妾再平常不過,哪里來的真心?
而宅斗又太費心費神。
所以她才專心搞事業掙錢。
此刻聽他提及,她才恍然意識到,他們之間,連最基本的夫妻同居都未曾有過。
她尚未想好如何回應,陸景明卻已搖搖晃晃地站起身,一把抓住她的手腕。
他的手心滾燙,力道有些失控,攥得蘇清歡生疼。
“蘇清歡……”
他湊近了些,濃烈的酒氣混合著他身上那股干凈的皂角清氣撲面而來,眼神混沌地盯著她,“你……你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?你把家里……把頤壽堂弄得……弄得像個樣子……那我呢?我算什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