兩人對視片刻。
書房里靜得能聽見窗外落葉的聲響。
最終是陸景明先移開目光,轉身要走,卻又停住:“對了,你那個表兄……陳文柏,昨日遞了帖子。”
蘇清歡心頭一緊。
陸景明從袖中抽出一封素箋,擱在桌上。
帖子寫得文縐縐的,大意是“聽聞妹夫才學,盼能一敘”,落款處還蓋了私章。
“你要見嗎?”陸景明問,聲音聽不出情緒。
蘇清歡拿起帖子看了片刻,淡淡道:“既已回絕了料子,便該徹底些。你回了吧,就說你近日忙于備考,無暇會客。”
陸景明眼中掠過一絲光亮,隨即又克制住,只點點頭:“好。”
他轉身出門,走到廊下時,嘴角卻忍不住翹了翹。
秋雨又來了,淅淅瀝瀝。
他站在廊下看雨,忽然覺得這陰沉天色,也沒那么討厭。
三日后,頤壽堂出了件小事。
新入住的茶莊老東家姓方,性子有些孤僻,與同住的陳老東家下棋時起了爭執,竟拂袖而去,揚言要退住。
蘇清歡趕去時,兩個老人正一個在亭中生悶氣,一個在屋里摔棋子。
問清緣由,不過是方老東家覺得陳老東家下棋耍賴,陳老東家則嫌對方斤斤計較。
“二位都是做了一輩子生意的人。”
蘇清歡溫聲道,“棋盤如商場,有輸有贏本是常事。陳老您這‘馬’走‘田’字,確是不合規矩;方老您為這一步棋氣壞身子,也不值當。”
陳老東家老臉一紅,嘟囔道:“老夫老眼昏花,看錯了格子……”
方老東家哼了一聲,卻也沒再說話。
蘇清歡讓蕓娘重新擺了棋盤,又泡了壺好茶:“今日我做裁判,二位重新下一局。輸了的,明日做東,請大伙兒吃城南王記的桂花糕——如何?”
兩個老頭對視一眼,悻悻坐下。
這場景被前來送書的陸景明看在眼里。
他本是想送幾本講養生藥膳的書給蘇清歡——托同窗從太醫局抄來的。
走到月門處,卻見她在亭中調停,神色從容,言語溫和,三言兩語便化了兩人的火氣。
秋雨初歇,庭院里桂花正盛,細碎的金黃落在她肩頭。
她微微側身聽陳老東家說話,唇角帶著淺淺笑意,那笑意不深,卻讓周遭都柔和起來。
陸景明站在月門外,竟有些挪不動步子。
他忽然想起成婚那日。
紅蓋頭掀起時,他看到一張過分平靜的臉。
沒有新嫁娘的羞怯,也沒有庶女高攀的喜悅,只是一片沉寂的溫順。
那時他想,不過是個木美人,無趣得緊。
可現在……
“少爺?”
蕓娘從廊下經過,見他立在原地,輕聲喚道。
陸景明回神,將書遞給蕓娘:“給少夫人的。”
說完轉身便走,腳步有些匆忙。
走出頤壽堂,秋風吹在臉上,帶著涼意。
他深吸口氣,心頭那點躁動卻壓不下去。
他想起她打算盤時微蹙的眉,想起她安撫老人時溫柔的眼,想起她在蘇家席上那句平靜的“我沒有”。
她是真的沒有記掛旁人。
那……可有那么一絲可能,她會記掛他?
這個念頭一生,便如野草瘋長。
陸景明按了按心口,那里跳得厲害。
又過兩日,蘇家送來請柬——蘇清婉的生辰宴。
按說已嫁女不必回去,但蘇夫人特意在帖子上加了句:“你小娘近日身子見好,總念著你。”
這是拿周氏作筏子。
蘇清歡盯著請柬,指尖微微發白。
她總感覺在蘇家多待每一秒鐘都很累,她要時時端出一副模樣。
不像在陸府,雖說也要恪守一些禮節,但至少能做自己想做的事。
“我陪你去。”
陸景明的聲音從身后傳來。
蘇清歡回頭,見他不知何時進了屋,手里拿著件新做的披風。
靛青色的緞面,領口鑲著灰鼠毛,針腳細密。
“天涼了,出門披上。”
他將披風遞過來,頓了頓,“蘇家那邊,我與你同去。”
“你不必……”
“我必須去。”
陸景明打斷她,目光堅定,“那陳文柏定會出席。你一個人,我不放心。”
這話里的意味太明白。
蘇清歡看著他,忽然問:“陸景明,你到底想怎樣?”
這是她第一次連名帶姓喚他。
陸景明喉結滾了滾,沉默片刻,才低聲道:“我不想怎樣。
我只想……對你好。
讓你不必一個人扛著所有事,不必在娘家還要應付那些腌臜心思。”
他上前一步,離她很近,近得能聞到她發間淡淡的皂角香。
“清歡,我知道你信不過我。
從前的我,確實混賬。但人會長大,會悔悟。”
他聲音很輕,卻字字清晰,“給我個機會,好嗎?不是以陸家少爺的身份,只是……陸景明這個人。”
窗外秋雨敲窗,滴滴答答。
蘇清歡望著他。
燭光下,他眉眼清晰,那雙總是漫不經心的桃花眼里,此刻盛滿了她從未見過的認真。
她想起這些時日——他笨拙的示好,默默的守護,為她擋下娘家的算計。
心口某處,似乎松動了一角。
“披風我收下了。”
她移開目光,聲音依舊平靜,“生辰宴……你若愿去,便一起去罷。”
這不算承諾,甚至不算接受。
但陸景明眼睛亮了亮,像得了糖的孩子,重重點頭:“好。”
蘇清婉的生辰宴辦得熱鬧。
蘇家雖不算頂尖門第,但蘇文翰在官場經營多年,人脈頗廣。
花廳里賓客云集,女眷們珠翠環繞,笑語盈盈。
蘇清歡與陸景明到得不算早。
一進花廳,便覺數道目光投來。
好奇的、審視的、揣測的。
蘇夫人迎上來,親熱地拉著蘇清歡的手:“可算來了!你姐姐念叨你呢。”
目光在她腹部掃了一眼,笑意更深,“身子可還好?有沒有害喜?”
“勞母親掛心,一切都好。”蘇清歡溫順應答。
陸景明在一旁拱手:“岳母。”
“景明也來了。”
蘇夫人笑容滿面,“快去前頭坐,你岳父正與幾位大人說話呢。”
男賓在前廳,女眷在后院。
分開時,陸景明看了蘇清歡一眼,低聲道:“我就在前頭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