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路過,聽說你這里……經營得不錯。”
他的語氣帶著一種試圖掩飾的好奇。
隨手將手中的卷軸放在桌上,“咳,以前一個同窗,家里是開裱糊店的,送了些不錯的畫樣子。我看你這書房素凈,或許能用上。”
蘇清歡微微一怔,看了眼那卷軸,沒有立刻去拿,只淡淡道:“多謝費心。這里一切都好。”
疏離而客套。
陸景明看著她平靜無波的臉,心里莫名有些不是滋味。
他這些日子,聽多了關于“頤壽堂”的傳聞,也親眼見過這里的變化。
他發現自己越來越看不懂這個名義上的妻子。
她似乎完全不需要他,甚至……可能根本沒把他放在眼里。
這怎么和那幾個好友口中的婚后生活差距那么大?
妻子不應該死死管著丈夫,不讓丈夫出去花天酒地嗎?
不應該整日和府里的婆婆姊妹們勾心斗角,為了一點小事,攪得天翻地覆嗎?
他不理解。
“那個……聽說前幾日有官府的小吏來核查悲田院相關事宜?沒為難你吧?”
他想起昨日聽門房提起的事,忍不住問道。
雖然現在朝廷允許百姓經商。
但商賈之事尚且被士大夫輕視,這開辦場所供養外人,更易惹來非議和盤查。
蘇清歡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,沒想到他會關心這個。
“不過是循例問問,我們手續齊全,供養的又非乞兒,而是收取費用的住客,與律法并無沖突,打點些茶錢便也無事了。”
她說得輕描淡寫,但陸景明知道,與官府打交道絕非易事,其中分寸拿捏,絕非“打點茶錢”那么簡單。
他看著她纖細卻挺直的脊背,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,她獨自一人,在短短時間內,究竟扛起了多少。
“若是……若是以后再有此類麻煩,或許……我可以……”
他話到了嘴邊,卻又不知該如何說下去。
他能做什么?
他一個白身,無功名無實權,往日結交的也多是些紈绔子弟,真遇到事,恐怕還不如她打點得妥當。
蘇清歡似乎看出了他的窘迫,語氣緩和了些:“目前尚能應付。若有需要,再勞煩夫君。”
她這句“夫君”叫得客氣,聽在陸景明耳中,卻比直接的疏遠更讓他難受。
兩人一時無話,氣氛有些微妙的凝滯。
就在這時,外面傳來一陣小小的騷動。
原來是李老丈散步時不小心絆了一下,雖未摔著,卻扭了腳踝。
看護們一陣忙亂,攙扶的攙扶,去找活血化瘀藥油的去找藥油。
蘇清歡立刻起身出去處理。
她先是溫言安撫了受驚的李老丈,檢查了傷勢,確認無大礙后,親自指揮看護用正確的手法為他冷敷,又吩咐人去熬煮舒筋活絡的湯藥。
她動作麻利,安排有序,神色鎮定,很快便穩住了場面。
陸景明站在廊下,默默地看著這一切。
看著她蹲在李老丈身邊,耐心詢問。
看著她條理清晰地發號施令。
看著她鬢角因忙碌而沁出的細微汗珠,在陽光下閃著微光。
他心中那股莫名的情緒再次翻涌起來,夾雜著欽佩,以及……一種前所未有的自慚形穢。
他忽然覺得,自己總是這樣無所事事,是不是并非男子所為。
可他又能干些什么?
原先父親尚且還在世之時,宗族幾個子嗣之中,他便是最無能的一個。
干什么總是不如別人強,所以一直都是最不打眼的那一個,幸虧父親能干,自己才能整日隨心所欲享受。
所以自打父親離世后,他便更加郁郁寡歡,有時甚至覺得活著太過無趣。
……
當蘇清歡處理完事情,略顯疲憊地走回賬房時,發現陸景明還沒走。
他正站在書案前,看著上面她畫的“頤壽堂”未來規劃草圖。
那是她設想中的小菜園和擴建活動區的草圖。
見她進來,陸景明像是被燙到一般,移開了目光,耳根似乎有些泛紅。
“我……我認識一個老花匠,手藝不錯,你若想弄園子,或許可以找他。”
他飛快地說完,不等蘇清歡回應,便幾乎是落荒而逃般地離開了。
蘇清歡看著他那有些倉惶的背影,又看了看桌上那卷他留下的畫軸,第一次,對這個草包丈夫,產生了一絲超越漠然之外的情緒。
或許,他也并非全然無可救藥?
她搖了搖頭,將這點雜念拋開,重新坐回案前。
感情于她而言,是奢侈品,眼下最重要的是將“頤壽堂”經營得更好。
夕陽的余暉透過窗簾,將賬房染上一層暖色。
算盤聲再次響起,卻似乎比之前,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輕快。
而在頤壽堂門外,離去的陸景明停下腳步,回頭望了一眼那籠罩在金色光輝中的宅院。
他眼神復雜,最終化為一聲長長的嘆息,融入了汴京城的暮色之中。
……
自那日從頤壽堂離開后,陸景明心里就像被貓爪子撓過,亂糟糟的。
他依舊會出門,但與狐朋狗友廝混時,總覺得那些飲酒聽曲的消遣索然無味,眼前時不時會閃過蘇清歡在“頤壽堂”里鎮定指揮、耐心安撫老人的身影。
他待在家中的時間確實多了,卻并非如外人猜想的那般埋頭苦讀。
他多半是把自己關在書房里,對著賬本和算盤發呆,或者煩躁地翻著那些他以前碰都懶得碰的雜書。
撥弄算盤的手指依舊笨拙,算珠碰撞的聲音雜亂無章,一如他此刻的心緒。
這變化自然瞞不過陸家人的眼睛。
陸玉婷趁著請安的功夫,對著王氏嘀咕:“母親,哥哥這幾日倒是稀奇,竟沒往外頭跑?莫不是轉了性了?”
王氏心中驚疑不定,帶著一絲不敢宣之于口的期盼,只道:“你哥哥若能收心,自是好事。”
而被休在家、愈發陰郁的陸玉嬌則冷笑著插話:“收心?我看是手里沒了銀錢,出去也沒人搭理他了吧!裝模作樣!”
她一向最知曉自己這個弟弟,干什么什么不成,也就空有一副皮囊。
若是爹爹還在世時,他靠這皮囊和家產娶個富家小姐,興許還能混點官職。
可爹爹竟忽然去世,他這無能無為的弟弟,也就只能取個小小文官的庶女了。
而她們這些大家認得最清的便是嫡庶之分。
當初她還未被休棄之前,就因為弟弟娶了個文官的庶長女,還被府里的姐妹嘲笑。
為此,她一直看不上蘇清歡。
在她看來,蘇清歡能嫁入她府中,也是高攀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