垂拱殿內,議政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。
關于河工修繕的折子已經遞了上去,太常寺的禮樂規制也沒人再爭了。
大殿里出現了一瞬的空白。
趙頊坐在御座上,目光掃過下方的臣僚,見沒人出列,便準備開口宣布退朝。
就在這時。
“官家!”
一聲高喝,打破了殿內的沉寂。
趙野從柱子旁彈了出來,大步走到大殿中央,手中的笏板高高舉起。
“臣,有本要奏!”
眾人的目光瞬間匯聚在他身上。
那些原本準備散朝的官員們,一個個神色各異。
趙頊看著趙野,臉上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。
“準奏?!?/p>
趙野深吸一口氣。
既然沒人彈劾我,那我就先干正事,把水攪渾了再說。
他從懷里掏出那本厚厚的“生死簿”,嘩啦一聲展開。
“臣要彈劾,刑部侍郎,李巖!”
此言一出,站在前排的李巖眼皮猛地一跳,轉過身,死死盯著趙野。
趙野根本不看他,視線落在手中的冊子上,嘴皮子翻飛,語速極快。
“除李巖外,臣還要彈劾大理寺少卿王默,刑部郎中張德,大理寺詳斷官劉賀……”
一個個名字,從他嘴里蹦出來,像是在報菜名。
大殿內一片嘩然。
官員們面面相覷,眼中的震驚越來越濃。
趙野每念一個名字,就有一個官員的臉色變得煞白。
“……監察御史周彤,開封府推官孫立……共計七十二人!”
趙野一口氣念完,合上冊子,聲音在大殿內回蕩。
“以上七十二人,在歷年刑獄復核中,或瀆職懈怠,或弄權枉法,致使冤獄叢生,百姓含冤!”
“臣請官家,嚴查!”
靜。
死一般的靜。
剛才還等著看趙野笑話的人,此刻全都傻了眼。
七十二個官員。
涵蓋了刑部、大理寺、御史臺、開封府,審刑院。
這是把大宋的司法系統捅了個對穿!
被點名的官員中,有八個此刻就在殿內。
李巖臉色鐵青。
他沒想到,趙野這個瘋狗,不去管樊樓的爛攤子,反而咬到了自己身上。
趙頊也沒想到。
他臉上的笑意僵住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凝重。
他知道趙野在查案,也知道趙野查出了東西,但他沒想到涉及面這么廣。
“趙卿。”
趙頊緩緩開口。
“說具體點?!?/p>
趙野直視李巖。
“臣奉命協助刑部復查積壓案件,歷時一月有余,發現諸多案件,疑點重重,卻被草草定案。”
“冤假錯案,比比皆是!”
趙頊聞言,目光變得銳利起來。
他伸手指了指殿內被點名的那幾人。
“李巖,王默,你們有什么話說?”
李巖深吸一口氣,出列跪下。
“官家!冤枉!”
“臣等審理案件,皆是依照大宋律例,重證據,聽口供。”
“每一樁案子,都有人證物證,案犯更是簽字畫押,供認不諱?!?/p>
“趙野此言,純屬污蔑!他是為了博取直名,不惜構陷同僚!”
其他幾名官員也紛紛跪下喊冤。
“是啊官家!鐵證如山,何來冤獄?”
“案犯自己都招了,難道還能有假?”
趙野聽著他們的辯解,冷笑了一聲。
“招了?”
他轉過身,看著李巖。
“李侍郎,下官想問問,若是下官把你抓進大牢,把夾棍往你手指頭上一套,再用燒紅的烙鐵往你胸口上一燙?!?/p>
“你會不會招?”
李巖大怒。
“你……你竟敢在大殿之上公然宣揚酷刑!”
趙野逼近一步。
“有口供就沒問題?按你們這樣做,我把你們打一頓,嚴刑逼供,搞一份口供,是否就算犯罪了?”
李巖被問得張口結舌,一時語塞。
趙野不再理他,轉身面向趙頊。
“官家,空口無憑。”
“臣就舉一個例子?!?/p>
“大名府,張順私鑄銅錢案?!?/p>
他把那樁案子的疑點,當著滿朝文武的面,條理清晰地擺了出來。
“家資巨萬的富商,放著鹽茶暴利不做,去鑄銅錢?”
“多年經商,抄家只剩下兩萬?”
“所謂的變賣抵債,連個契約都沒有?”
“更可笑的是,張順剛畫押,當晚就畏罪自殺?!?/p>
“這案子,有沒有問題?”
他環視四周。
“諸位,你們都是讀過書的,腦子沒壞,這案子,你們信嗎?”
大殿內,不少官員開始皺眉。
他們都是聰明人。
這案子邏輯漏洞大得連傻子都能看出來。
但沒人說話。
畢竟要真的深扒的話,他們也不一定干凈。
趙野見狀,目光一轉,直接落在了站在前排的一個老人身上。
知審刑院事,蘇頌。
審刑院是負責復核天下奏案的最高機構,蘇頌作為審刑院一把手,平日里素有清名。
“蘇知院?!?/p>
趙野拱手一禮。
“這案子,當年也是經過審刑院復核的?!?/p>
“您是知審刑院事,又是當世大儒?!?/p>
“下官想問您一句,李巖辦的這件案子,是否有問題?”
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蘇頌。
李巖更是緊張得額頭冒汗,拼命給蘇頌使眼色。
蘇頌沉默了片刻。
他抬起頭,看了一眼趙野,又看了一眼御座上的趙頊。
然后,他嘆了口氣。
這老頭緩緩走出隊列,步履沉穩。
“官家。”
蘇頌的聲音有些蒼老,卻很堅定。
“趙侍御所言,臣聽明白了?!?/p>
“這個案子,按照趙侍御所列疑點,確實有問題。”
李巖的臉瞬間白了。
蘇頌繼續說道。
“當年此案復核,審刑院未能察覺其中疏漏,是審刑院之過。”
“李巖身為同知審刑院兼刑部侍郎,對這件案子有不可推卸的責任。”
他摘下頭上的烏紗帽,放在地上,然后跪了下去。
“臣身為審刑院知院事,也有失察之責?!?/p>
“臣請官家,下旨重新調查審理此案。”
“若查實確有冤情,臣愿領罪?!?/p>
趙野愣住了。
他看著眼前這個年過半百、頭發花白的小老頭,眼中滿是驚訝。
他本來只是想把蘇頌拖下水,多得罪一個人,讓局面更亂一些。
在他的預想中,蘇頌肯定會推諉,會找借口,甚至會反咬一口。
畢竟這是官場常態。
可他沒想到,蘇頌居然直接扛下來了。
沒有甩鍋,沒有辯解,坦坦蕩蕩地認了錯,還主動請求重審。
這……這就是名臣的風骨嗎?
趙野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敬意。
他對著蘇頌深深一揖。
“蘇知院事,公正。”
趙頊看著這一幕,臉上的笑意又回來了。
他看向那些跪在地上的官員,語氣玩味。
“你們還有什么話說?”
李巖等人面如死灰。
連蘇頌都認了,他們還能說什么?
若是再反對,那就是心里有鬼,是此地無銀三百兩。
“臣……臣等也請求官家發回重審。”
李巖咬著牙,從牙縫里擠出這句話。
發回重審,至少還有操作的空間。
若死扛到底,那怕是很難洗清嫌疑了。
趙頊點了點頭。
“既如此,那就由刑部,大理寺,御史臺,審刑院一起,對所有疑義的案件發還重審吧?!?/p>
他目光落在蘇頌身上。
“蘇卿,此事,由你領頭審理。”
“臣遵旨。”蘇頌重新戴好帽子,領旨謝恩。
趙頊又看向趙野,眼神里帶著一絲寵溺。
“趙卿,你便代表御史臺吧。”
他又看了蘇頌一眼,輕聲補充了一句。
“蘇卿,趙卿對刑獄也是頗有見地,審理過程中,可以多聽聽他的意見?!?/p>
蘇頌聞言,心中一凜,連忙應道。
“臣明白?!?/p>
這話里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。
趙野是朕的人,朕很喜歡他。
名義上你是頭兒,實際上他是朕派去的監軍,代表的是朕的意思。
你要多聽他的,也就是要多聽朕的。
趙野站在一旁,聽著這道旨意,只覺得腦袋嗡嗡作響。
不對啊。
劇本不是這樣的啊。
剛才說那些,把這幫人得罪死,就是為了逼他們反擊,逼他們把昨天晚上樊樓的事爆出來。
可到現在還沒人提樊樓?
難道昨晚的消息還沒傳出來?
不應該啊,樊樓那么多人,消息傳遞最是靈通,怎么可能沒人知曉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