審刑院的正堂里,日頭偏西,把窗欞的影子拉得老長。
堂內靜得只剩下呼吸聲。
趙野坐在蘇頌那把鋪著軟墊的太師椅上,上半身趴在書案上,臉頰貼著那堆散亂的卷宗,睡得正香。
口水順著嘴角流下來,在那卷《大名府張順私鑄案》的封皮上洇濕了一小塊。
他太累了。
昨晚在樊樓折騰了一宿,今早又在朝堂上跟人斗智斗勇,這會兒緊繃的弦一松,困意就像潮水一樣涌了上來。
“咚、咚。”
兩聲清脆的叩擊聲在耳邊炸響。
趙野猛地一激靈,身子像裝了彈簧一樣彈了起來,官帽歪在一邊,眼神迷離,張嘴就喊。
“下班了?吃飯了?”
蘇頌站在桌前,黑著臉,手里還保持著敲桌子的姿勢。
他看著眼前這個衣衫不整、嘴角還掛著口水的年輕御史,無奈地搖了搖頭。
“趙伯虎。”
蘇頌指了指外面的天色。
“還是當值的時候,你就在上官的班房里呼呼大睡?”
趙野伸手抹了一把嘴角,揉了揉惺忪的睡眼,這才看清面前的人。
他打了個大大的哈欠,伸了個懶腰。
“蘇知院,您可算回來了。”
他從椅子上繞出來,一邊整理歪掉的官帽,一邊抱怨。
“我這不是在等您么。這一等就是大半個時辰,這審刑院的椅子又太舒服,一時沒忍住……”
蘇頌沒接他的話茬,只是側過身,露出了身后站著的一個人。
“行了。”
蘇頌指著那人。
“介紹一下。”
“這位是皇城司,親從官指揮使,凌峰。”
趙野順著蘇頌的手指看去。
只見一個鐵塔般的漢子立在門口逆光處。
這人身長八尺有余,穿著一身緊窄的黑褐色武官袍,腰間束著銅扣革帶,掛著一把樣式古樸的長刀。
那張臉棱角分明,一道寸許長的疤痕從眉骨斜插進鬢角。
趙野心里咯噔一下。
這皇城司的人,身上的味兒都不一樣,透著一股子生人勿進的血腥氣。
他連忙拱手,臉上堆起笑。
“見過凌指揮使。”
凌峰沒有多余的表情,只是抱拳回了一禮,動作干脆利落,帶著甲胄摩擦的輕響。
“趙侍御客氣。”
“卑職奉官家口諭,協(xié)查辦案,聽候趙侍御差遣。”
趙野點了點頭,心里卻有些犯嘀咕。
這保鏢看著是挺猛,但怎么感覺像是來監(jiān)視自己的?
蘇頌沒給他胡思亂想的時間。
從懷里掏出一個明黃色的錦囊,還有一塊沉甸甸的銀牌。
“趙野,拿著。”
趙野湊過去,伸手接過那塊銀牌。
銀牌入手冰涼,分量極重,正面刻著“皇城司”三個篆字,背面是一條張牙舞爪的蟠龍。
“這是……”
“官家特旨。”
蘇頌的聲音變得嚴肅起來。
“賜你銀牌,專旨查案。”
“持此牌者,可調動沿途州縣廂軍配合,可直接提審五品以下官員。”
“若遇阻撓辦案、銷毀證據(jù)、暴力抗法者……”
蘇頌停頓了一下,目光凌厲。
“先斬后奏。”
趙野手里的銀牌差點掉在腳面上。
他瞪大了眼睛,看著蘇頌,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雞蛋。
“先……先斬后奏?”
這四個字從蘇頌嘴里說出來,輕飄飄的,但落在趙野耳朵里,卻像是四聲驚雷。
這權利太大了。
大得有點燙手。
“蘇知院,官家這……這是不是有點太……”
蘇頌沒理會趙野的震驚,自顧自說道。
“官家對你,那是榮寵之極,信任之極。”
“不單單給你銀牌,派皇城司精干護著你。”
“連七十二名官員也被調往閑職。”
趙野聽著聽著,臉上的表情卻越來越不對勁。
沒有喜悅。
只有驚恐。
“蘇……蘇知院。”
“不至于吧?”
蘇頌看著他,眼神里透著一種“你還是太年輕”的憐憫。
“不至于?“
“趙伯虎。”
他往前走了一步,壓低了聲音。
“你以為你要辦的是什么案子?”
“那是七十二個官員!”
“如今官家一道旨意,把他們的官職都停了,把他們發(fā)配去修史,去教書。”
“這可是斷人前程,毀人飯碗的大仇!”
蘇頌的臉湊近了趙野,昏暗的光線下,那張儒雅的臉竟顯得有些陰森。
“那輕則流放,重則掉腦袋的罪。”
“你覺得,那些人會坐以待斃嗎?”
“狗急了還跳墻,兔子急了還咬人。”
“若是真讓他們覺得沒了活路,你以為,他們不敢讓你死在大名府?”
“轟!”
趙野腦子里像是炸開了一鍋粥。
暗殺?
這不是大宋嗎?
這可是文人治國、號稱“與士大夫共天下”的大宋啊!
歷史上也沒聽說過幾次這么激烈的黨爭暗殺啊!
“不……不會吧?”
趙野的聲音虛得連自己都不信。
“咱大宋朝……有人敢做這種事?”
蘇頌看著他,目光幽幽。
“伯虎。”
“官場如戰(zhàn)場,刀光劍影,有時候比真刀真槍還要狠。”
“稍不留神,便是身死道消。”
蘇頌嘆了口氣,轉過身,背著手看著窗外。
“我年輕時,也如你一般,嫉惡如仇,覺得只要占著理,便天下大可去得。”
“但入了京,坐在這個位置上,看多了人心鬼蜮……”
他搖了搖頭。
“不說也罷。”
“你是聰明人,應該懂的。”
趙野看著蘇頌的背影,只覺得一股涼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。
他不想懂啊!
他就是想被貶個官,回家當個富家翁,過過逍遙日子。
怎么現(xiàn)在這劇本走向越來越不對勁了?
這哪里是貶官路線?
這是送命路線啊!
他手里拿著那塊銀牌,此刻只覺得這東西燙得要命,恨不得立馬扔出去。
“蘇知院……”
趙野吞了吞口水,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。
“其實……其實我覺得這案子……”
蘇頌猛地轉過身。
那雙總是半瞇著的眼睛,此刻瞪得滾圓,眉頭皺成了一個“川”字。
“嗯?”
一個鼻音,帶著濃濃的威壓。
“趙伯虎,你莫不是怕了?”
蘇頌指著趙野手里的文書。
“七十二位官員的調職旨意,政事堂已經發(fā)下去了。”
“幾位宰執(zhí)都已經署了名。”
“官家在宮里等著你的好消息。”
“這個時候,你說你不干了?”
蘇頌冷笑連連。
“你哪怕反悔也來不及了。”
“這把火是你點的,這刀是你拔的。”
“你若是不去查出個結果來……”
“呵呵。”
這一聲“呵呵”,聽得趙野頭皮發(fā)麻。
“如……如何?”
趙野抱著最后一絲希望問道。
“是不是就算我無能?是不是就貶我的官?讓我回家種地?”
“種地?”
蘇頌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,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。
“你想的倒是挺美。”
他逼近趙野,聲音壓得很低,一字一頓。
“查不出來,那就是誣告朝廷命官。”
“欺君之罪,加上構陷大臣之罪。”
“而且是你自己把事情鬧得這么大,逼得官家動了這么大的手筆。”
“若是最后是個烏龍……”
蘇頌伸出手,在自己的脖子上輕輕比劃了一下。
“屆時,官家為了平息眾怒,為了給百官一個交代,只能借你的頭一用。”
趙野只覺得眼前一黑,腿肚子一軟,差點沒癱在地上。
心涼了。
這回是徹底涼透了。
原來自己給自己挖的坑,不僅深,下面還插滿了尖刀。
貶官?
那是天堂才有的待遇。
現(xiàn)在的選項只有兩個:
要么查清案子,把李巖那幫人送進大牢,自己活下來。
要么查不清楚,被李巖那幫人弄死,或者回來被皇帝砍頭。
這就是個死局啊!
只有拼命這一條路了!
“所以……”
蘇頌拍了拍他的肩膀,語重心長。
“你最好趕緊出發(fā)。”
“遲則生變。”
“現(xiàn)在卷宗里就能看出來大問題,證明李巖他們手腳并不干凈。”
“你只要能在大名府查出點東西,不管大小,哪怕只是一本賬冊,一個證人。”
“那都有個交代。”
“但若是拖得久了,等人把證據(jù)清理干凈,把人證都滅了口……”
蘇頌沒有說完。
但趙野懂了。
真的懂了。
時間就是生命。
這話以前是口號,現(xiàn)在是催命符。
趙野深吸一口氣,把那塊銀牌往懷里一揣。
他又一把抓起桌上的文書,胡亂塞進袖子里。
眼神變了。
剛才的恐懼和退縮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逼到絕境后的瘋狂。
“走!”
趙野咬著牙,從牙縫里蹦出一個字。
他看都沒看蘇頌一眼,轉身就往門外沖。
一邊跑,一邊還不忘回頭喊了一嗓子。
“蘇知院!我先走了!”
“我去河北了!這就去!”
“這破汴京我是一刻也不待了!”
蘇頌站在原地,看著那個像兔子一樣竄出去的身影,一臉的無語。
這小子,剛才還要死要活的想辭職,這一轉眼跑得比誰都快。
真的是……
還沒等他感嘆完,一直站在門口當背景板的凌峰也動了。
這漢子對著蘇頌抱拳一禮,動作依舊干脆。
“蘇知院,卑職告退。”
“定護趙侍御周全。”
說完,他轉身大步流星地追了出去,甲胄鏗鏘,殺氣騰騰。
蘇頌看著兩人消失在院門外的背影。
長長地嘆了口氣,聲音在空蕩蕩的屋里回蕩。
“趙伯虎啊。”
“愿你能掃除奸佞,還我大宋一片朗朗乾坤。”
他抬起頭,看向皇宮的方向,眼神變得堅定無比。
“你去沖殺。”
“這汴京城的明槍暗箭,流言蜚語。”
“老夫拼了這把老骨頭,也能為你頂住。”
“而河北……”
“就得靠你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