趙野看向婦人。
“大嫂。”
“空口無憑。”
“你敢不敢簽字畫押?”
他指著凌峰。
“我現在就讓人記錄供詞。”
“你把你剛才說的,張百里如何收稅,如何打人,大名府知府如何包庇,一五一十都記下來。”
“然后,你在上面按個手印。”
婦人愣住了,眼神有些閃爍。
畫押?
那是跟官府作對啊。
趙野看著她的眼睛。
“我得把丑話說在前頭。”
“若是你說了假話,這是誣告朝廷命官,按大宋律例,是要反坐的。”
“也就是要殺頭。”
“但若是你說了真話,我趙野拿這頂烏紗帽擔保,必幫你伸冤,必幫你報仇!”
婦人猶豫了。
她看著還在昏睡的兒子。
孩子太小了,還沒看過這世道的好,就要跟著遭罪。
若是自己畫了押,萬一……萬一這御史也斗不過那些地頭蛇呢?
那自己死了不要緊,這孩子咋辦?
趙野看出了她的顧慮。
他嘆了口氣。
“你放心。”
“不管這案子最后能不能查清。”
“這孩子,我保了。”
趙野豎起三根手指,指著頭頂那根發黑的房梁。
“我趙野對天發誓。”
“這孩子我帶回汴京,我養他長大,供他讀書。”
“絕不讓他餓死,絕不讓他被人欺負。”
“而且,若你說是實話,我趙野絕對保你周全。”
婦人聞言,猛地抬起頭。
她死死盯著趙野的眼睛,似乎想看穿這個年輕官員的心肝。
看了許久。
她看到了趙野眼里的火。
那是她在那些吃人的災民眼里沒見過的,在那些冷漠的官差眼里也沒見過的。
那是把人當人的眼神。
“信!”
婦人重重地點了一下頭。
“我信您!”
趙野嘴角勾起一抹笑,那笑容帶著血氣。
“好!”
他直起身子,大袖一揮。
“來人!”
“筆墨伺候!”
驛丞早就嚇傻了,縮在柜臺后面不敢動,捂著耳朵生怕自己多聽了某些不該聽的事情。
凌峰皺了皺眉,親自去翻找了一通,找來了一套有些發干的筆墨和幾張粗糙的桑皮紙。
趙野也不嫌棄,把紙鋪在桌上。
他提起筆,飽蘸濃墨。
“說!”
婦人開始說,趙野開始記。
筆尖在粗糙的紙面上摩擦,發出沙沙的聲響。
每一筆,每一劃,都記錄著魏縣百姓的血淚。
凌峰站在一旁,看著趙野那飛舞的筆龍,眉頭越皺越緊。
他是個武人,但也懂規矩。
這事兒,越界了。
等到趙野寫完最后一行字,讓婦人按下了那個血紅的手印。
凌峰終于忍不住了。
他往前跨了一步,伸手按住了趙野想要收起供狀的手。
“趙侍御。”
“咱們這次出京,身上背的是‘張順私鑄案’。”
“官家給的旨意,蘇知院給的文書,都是讓咱們查張順的。”
“這魏縣的貪腐,還有大名府知府的問題,那是另外的案子。”
凌峰看著趙野,眼神里帶著警告。
“您這是節外生枝。”
“若是把這事兒捅上去,那就是越權。”
“我們皇城司護著您查一個案子還行。要是同時跟整個河北官場開戰……”
凌峰搖了搖頭。
“不是我們的任務。”
趙野看著按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只大手。
笑了。
他輕輕撥開凌峰的手,把那份供狀折好,揣進懷里,貼著心口放著。
“凌指揮使。”
“你覺得這是兩碼事?”
凌峰一愣。
“難道不是?”
“張順是私鑄銅錢,這婦人告的是橫征暴斂。”
“這怎么能是一碼事?”
趙野冷笑一聲。
“我覺得這就是一碼事。”
他轉過身,從放在桌上的包裹里,翻出那份張順案的卷宗。
“凌指揮使,你還是太老實了。”
“你想想,李巖在河北路擔任提舉刑獄公事多少年?”
凌峰想了想。
“五年。”
“對,五年。”
趙野手指在卷宗上敲擊著。
“河北提點刑獄司就設在大名府。”
“大名府知府張文,跟李巖在大名府共事了整整五年。”
“一個管刑獄,一個管行政。”
“這五年里,大名府要是真像這婦人說的那樣爛透了,李巖能不知道?”
趙野眼中閃過一道寒光。
“如果說張文干的這些傷天害理的事,他李巖一點都不知道,我是不信的。”
“要么李巖是個瞎子,要么……”
趙野頓了頓。
“要么他們就是一伙的!”
“所以我合理懷疑,他們絕對有勾結。”
凌峰聽得有些無語。
這推斷,也太……太趙野了。
“趙侍御。”
凌峰嘆了口氣。
“您這也太武斷了吧?”
“同城為官,未必就同流合污。”
“也許李巖只是被蒙蔽了呢?也許張文只是瞞得好呢?”
“咱們辦案講究證據,您這全是猜測。”
“猜測?”
趙野搖搖頭,臉上的表情變得有些詭異。
他將卷宗放在桌上,嘩啦一聲展開,指著第一頁的一行小字。
“凌峰,你來看看這個。”
“最要緊的是在這。”
凌峰湊過去,借著昏黃的燈光,看向趙野手指的地方。
那是關于犯人張順籍貫的記錄。
字跡有些小,但很清晰。
【犯人:張順。籍貫:大名府魏縣人。】
凌峰的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。
他猛然抬頭,看向趙野。
“魏縣?”
凌峰只覺得腦子里“嗡”的一聲,好似明白了些什么。
“凌峰,你現在還覺得這是兩碼事嗎?”
趙野的聲音幽幽地傳來。
“張百里,張文,李巖。”
“十有**就是一條線上的螞蚱。”
凌峰倒吸了一口涼氣。
他看著趙野,眼神里多了一絲敬畏。
原來這位爺早就看出來了。
“趙侍御……”
凌峰的聲音有些干澀。
“您剛才就是發現了這一點?”
趙野點了點頭,把卷宗合上,重新塞回包裹里。
“一切都太過湊巧了。”
“我不信這天底下有那么巧的事情。”
趙野站起身,走到門口,看著外面漆黑的夜色。
“我更愿意相信,其中是因果關系。”
“呵,沒想到我們還沒到大名府就有意外收獲。”
趙野轉過身揮手下令。
“凌峰。”
“傳令下去。”
“全員修整兩個時辰。”
“卯時出發。”
“咱們不去大名府了。”
凌峰一愣。
“不去大名府?那去哪?”
趙野伸手指向北方,手指如刀。
“去魏縣!”
“既然根子在那,咱們就去把那個根給刨出來!”
“還有,派人先行一步,通知已經提前前往大名府的皇城司暗探監視好張文,另外轉運司衙門的轉運使,張世謙,也盯一下!”
“我怕這個河北轉運使,也有問題。”
凌峰抱拳,甲胄鏗鏘。
“是!”
“卑職這就去安排!”
凌峰轉身大步離去,腳步堅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