幾個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,才把趙野從馮弘身上拽了起來。
趙野被人拉開后,也便順勢停了手,他甩了甩胳膊,仿佛撣去什么灰塵。
說到底,他今日所為,不過是想尋個由頭,好讓朝廷將他貶斥出京。
如今人也打了,這由頭算是足夠大了。
那邊,馮弘也被人顫顫巍巍地扶了起來。
他單手捂著一只眼睛,那只眼睛周圍已經迅速腫脹起來,變成了青紫色。
另一只手指著趙野,嘴唇哆嗦著,想說些什么狠話,卻因氣血上涌,一個字也吐不出來。
他胸口劇烈起伏幾下,眼睛一翻,竟直挺挺地昏了過去。
周圍的御史見狀,頓時亂作一團。
“快!快送馮御史去醫館!”
“來人啊!馮御史暈過去了!”
剛才跟著馮弘一起來的那幾個人,此刻也顧不上找趙野的麻煩,手忙腳亂地抬著馮弘往外跑。
其中一人跑出幾步,還不忘回頭指著趙野怒罵。
“趙野!你竟敢對同僚下此毒手!我等定要上稟中丞,上稟官家,定不與你干休!”
趙野聞言,臉上露出一抹笑意。
他對著那人的背影喊道。
“去,你們趕緊去。”
說完,他施施然走回自己的位置坐下,還順手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亂的衣袍。
他端起桌上早已涼透的茶水,抿了一口,然后笑瞇瞇地對著值房里剩下那些目瞪口呆的同僚說道。
“我就在這兒等著,你們可要快點哦。”
......
一刻鐘后,政事堂的值房茶室里,茶香裊裊。
司馬光、文彥博、富弼以及御史中丞呂公著幾人正圍坐一處,各自捧著茶盞,閑聊著朝中逸聞。
氣氛正當和緩之時,門口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。
一個當值的內侍躬身在門外傳報。
“啟稟諸位相公,御史臺有官吏求見呂中丞,說是有要事稟報。”
茶室內的談笑聲戛然而生。
呂公著放下茶盞,眉頭一皺,御史臺的人這么急著找過來,怕不是出了什么事。
他站起身,對著司馬光幾人拱了拱手。
“幾位稍坐,我去去就回。”
司馬光點頭道。
“晦叔自便。”
呂公著跟著那內侍快步走了出去。
剩下的三人繼續飲茶,只是心思已然不在茶上了。
文彥博輕輕撥動著茶碗里的浮葉,眼神深邃。
“看方才那吏員神色,怕不是臺里出了什么大事。”
富弼也附和道。
“能追到政事堂來的,定然不是小事。”
不到半盞茶的工夫,呂公著回來了。
只是他出去時還算平靜的臉色,此刻已經陰沉得能滴出水來。
他一言不發地走回自己的座位,端起茶盞,卻又重重地放下,發出“砰”的一聲。
司馬光見狀,關切地問道。
“晦叔,可是臺里出了什么棘手的公事?”
他隨即又補充了一句。
“若是不便,不說也罷。”
呂公著長長地嘆了一口氣,聲音里滿是疲憊和惱火。
“倒也不是什么機密公事,而是...唉!”
他似乎不知該從何說起,最終只是搖了搖頭,把御史臺值房里發生的那一幕,簡略地說了一遍。
“那個趙野把新任的監察御史馮弘給打了。”
話音落下,茶室里一片死寂。
司馬光、文彥博、富弼三人臉上的表情,像是瞬間凝固了一般,端著茶盞的手都停在了半空中。
過了許久,司馬光才找回自己的聲音,他有些不確定地看著呂公著,問道。
“這個趙野當真是科舉正途出身的進士么?”
一個飽讀圣賢書的讀書人,一個本該以筆為刀的言官,竟然在御史臺的公廨里,把同僚按在地上打?
這行徑,與街頭的潑皮無賴有何區別?
富弼和文彥博也是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,這事實在是超出了他們的認知。
片刻的震驚過后,司馬光最先冷靜下來,他看向呂公著,問道。
“晦叔,此事你打算如何處置?”
呂公著臉上滿是無奈。
“還能如何處置?這都動手打人了,而且被打的馮弘這些人,都是...”
說到這里,他便停住了,沒有再說下去。
但在座的幾人,心里都跟明鏡似的。
馮弘這些人,都是王安石變法后,新安插進御史臺的,是新黨的骨干。
趙野打了馮弘,就等于是打了新黨的臉,打了王安石的臉。
這已經不是簡單的同僚斗毆,而是**裸的黨爭了。
茶室里的氣氛變得微妙起來。
文彥博放下茶盞,目光落在呂公著的臉上,緩緩開口。
“晦叔,當初你出手幫王介甫,我等都能體諒。畢竟國庫空虛,朝廷確實需要有所變革。”
他的語氣很平緩,像是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事。
“但如今這青苗法,目標直指我等士大夫。此法一旦推行,你呂家的田產佃戶,同樣會受其所害。”
他頓了頓,話鋒一轉。
“今日在殿上,那趙野所言,字字珠璣。若你此刻還要幫著王介甫去處置趙野,怕是損己利人之舉啊。”
文彥博的話,如同尖針,句句都扎在呂公著的心坎上。
他之前對王安石多有回護,確實是出于公心,覺得國家到了不得不變的時候。
可他萬萬沒想到,王安石的第一刀,就朝著他們這些士大夫砍了過來。
青苗法與民爭利,更是與他們這些放貸的士紳大戶爭利。
這已經觸及到了他的根本利益。
呂公著陷入了長久的沉默。
文彥博的話,他無法反駁。
他沒有接這個話茬,只是端起茶杯,吹了吹熱氣,仿佛在思考一個極為復雜的問題。
許久,他才抬起眼皮,看著對面的三人,聲音平淡地說道。
“幾位若想保下趙野,不妨去見一見官家。”
他將茶盞放到唇邊,又補充了一句。
“畢竟,今日之事,是馮弘等人圍堵他在先。”
司馬光、文彥博、富弼三人聞言,互相對視了一眼。
他們都在對方的眼中,看到了一閃而過的喜色。
呂公著雖然沒有明說,但這個態度,已經很明顯了。
他不會主動去處置趙野,甚至還給他們指了一條明路,點出了“馮弘圍堵在先”這個關鍵。
這便是默許,是變相地站到了他們這邊。
司馬光心中大定,他端起面前的茶杯,對著眾人舉了舉。
“以茶代酒,滿飲此杯。”
文彥博與富弼也含笑舉杯,三人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。
窗外的陽光正好,透過格窗照進茶室,映得那裊裊升起的茶煙,都仿佛帶上了幾分暖意。